而我震惊于她的美貌。
荷叶绿真丝长裙,绕条素白长流苏的腰带,松石绿细皮绳凉鞋,胸前系一块白玉,腕上绾了几个宝石镯子,身上花香淡盈。
不年轻了,清素淡妆的脸却仍晶莹欲滴,双唇微启如蝶翅初绽,影沉沉的黑眼睛里储存着整个宇宙的夜色。在办公室冷冷的灰调子里,她是一颗闪着微光的钻石。
我当下便对她有好感。
龙文起身,“我来介绍……”
她已抢前一步,唤一声,“锦颜。”
有点激动。
我心下纳罕,陪笑站起,“方小姐。”
她回过神来,笑道:“幸会。”慢慢退后,坐下时雍容有如牡丹。一手握着龙文斟给她的酒,腕上镯子玲玲碎响。
我说:“方小姐,您是知名成功人物,白手兴家,创办“忘忧草”,《伊人》读者对您的私人生活也相当感兴趣,可以谈谈吗?”
她忙不迭地说:“锦颜,你想问什么都可以。”微笑间,坦然流露眼角边细细皱纹,但仿佛只是工笔描出的刺青,或者蝴蝶暂时的栖息,“这些年,你过得好吗?”
问得如此诚挚,我愕住,但她脸上珍珠一般真切的关怀。我笑一笑,“还好。”
不由自主,我说:“前些日子,与龙文去武当山,有个转运殿,”———那是山上的一座大殿,大殿肚内还有座小殿,大殿小殿之间尺许宽过道,据说只要走过,就可以转运。
“我想了很久,都不敢走。当然希望命运转好,可是也怕它转得更坏。我现在,像散尽千金后的人,握着一小块银两,已足以小盎则安了。”心中平静。
“你父亲过世以后,你母亲,对你好吗?”她急切地问。
我诧异,答:“当然。”看一眼龙文:说这些干什么?
“弟弟呢?叫……”
“叫锦世。我们也处得很好。”
她仿佛松了一口气。
我才有机会开始问:“可以谈一下您的经历吗?方便的话,请问您是哪一年出生?”
她有问必答,笑意嫣然,时时主动询问:“还想知道些什么吗?”盛放如芍药的风情。
不断有电话进来,龙文去接,一律“对不起,她在忙,可否留电话下来,容她复机?或者由我转告。”为着我这么一个没名没份的小记者,我受宠若惊。
版一段落。我看一眼龙文,龙文纹丝不动,“不早了,边吃饭边谈吧。”活月兑主人口吻。
方萱亦说:“是呀,一起吃个饭吧。你是龙文的朋友嘛。”
我迟疑一下,“嗯,一般朋友。”
“啊,”她仿佛有点失望,“锦颜,女人最终还是要回到家庭的,事业太盛反而影响感情,鱼和熊掌不能兼得的。”
我忽然顽皮起来,“你呢?你的感情生活想必没受什么影响,十分丰富多彩吧?”
她幽幽道,“但我也没有嫁掉啊。”笑一下,“锦颜,我与你一见如故,如果不嫌,”
略略犹豫,“我认你做干女儿好吗?”
我侧侧头,以为是听错。
这简直是唐伯虎点秋香时代的语言,此刻借尸还魂地回来,在电话、手提电话、传真机之间听来,如光天化日出现一个古装女鬼般不般配。
她双手互握,静静等待,有些焦灼了,不自禁缠绞着。
我期期艾艾,“方小姐,这个,我们……,君子之交淡如水不好吗?”
方萱眼皮的一垂像太阳的一阴,复又扬眉一笑,眼神莹亮,“既如此,这块玉送给你做见面礼吧。”
自颈上取下玉佩。我还要推拒,龙文已经替我接过来。圆润柔腻的长方,握在手里十分冰凉沁人,一刻一刻地微微闪光。
我信手塞在皮包里。
一路赞叹不休:“对人如对花,何花娇欲语。所谓柔艳刚强,方萱便是了。坐下时嫣然百媚,行走时香风细细;又这么精明厉害,只手擎天,真是惊动上下八方的美女。
龙文,你觉得怎样?”
龙文专注开车,淡淡道:“我第一次跟她去谈生意,对方先发货,我暂且抵押在那儿,言明货到付款,大概就三四天吧。她押着货走了,便杳无音讯。”
我问:“多少钱?多长时间?”
“两个星期里,我象征性地值两百万。”
“哇,他们有没有对你拳打脚踢?”我幸灾乐祸。
“怎么会,有吃有喝有玩,晚上还问我要不要美女侍寝。只是脸色越来越难看,又不敢发作。”龙文在红灯前停下,如说人家的事,悠然自得。
“其实很危险的,如果她不付钱。”我理智地说,“你怎么答应了呢?”
他答:“我自己要求的。如果烈士就是为理想牺牲的人,那么我为我的信仰牺牲,我是我自己的烈士。”
我纠正他:“不是信仰,是信任———而且根本不值得,你有多了解自己的老板?真盲目。”
龙文的声音忽然低不可闻,“有些人不必了解便可以信任的。”轰一声开动了车。
是傍晚了,我还拖延着在编辑部里写关于方萱的稿件。墙壁上长长斜阳,一如梦幻。
电话忽然响了,许久没有动静,然后说:“我是沈明石。”
———我突然记起,他带我去戒毒所的那一次。
接连问了三个吸毒者,同出一辄,都说:“想戒,本来都戒了半个月,结果在路上遇到朋友,一回两回不理他们,三回四回……”
当时只刻薄笑,“看来人不能交太多朋友,不然在路上总是遇到。”
原来时时遇着的,是内心潜藏的渴望。
爱情,本就是生命中的鸦片。
我刻意冷淡,“有事吗?”
不肯再叫他:沈明石,可是也不肯叫他:沈处长。
他恍如未觉,“我女儿卓然,被评为区三好学生,要写一个发言材料,老师说不生动,你能帮忙修饰一下吗?”
不,我不相信他身边真的没有一个笔杆子。是借机为了接近,抑或提醒我,提醒他自己,他生命中的种种羁绊?
我说:“当然可以。”
他略略迟疑,我已说,“如果方便,传真给我好吗?我在办公室等。
他答:“好。谢谢你。”亦无多话。
传真机吐出纸来,神仙八十七卷般长卷,无尽地缠绵着,迤逦拖下,忽然嘎地斩断,纸卷哗一声跌了一地。
第六章
沈明石的女儿名叫沈卓然,字迹秀丽。
“尊敬的各位领导、老师们、亲爱的同学们:您们好!”
“……多次获省市大奖,还曾获得『我爱祖国』小学生钢琴大赛的全国金奖……小学六年级时,荣获了第四届市十佳少年的光荣称号……《现代少年报》、《中国少年报》等多家报社的记者采访、报道了我的事迹……成绩优秀,年年被评为三好生。”
这当然应该是他该有的。
美丽贤惠的妻,聪明活泼的女,平步青云的事业,如意幸福的家,只有这样的日子才配得起他。
但就足够了吗?
他就不再有别的欲念?
静夜里醒自一室皆春,妻女之间,他的身体温暖,但他的心灵是否寂寞?
而他沉默下来的瞬间,眼神总像鹰飞到极远处极远处。
我只是匆匆搜寻关于明石的一切。
“我的爸爸是一名人民警察,曾在老山前线负过重伤,缝过40多针,立了二等功。他经常拿老山烈士的事迹教育我……”
我很意外,他受过伤,立过军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