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辉煌成就,是人人都知道吧,除了我。
除了我,我不曾了解他的过去,我不能参预他的将来,我不可以把握他的灵魂,我甚至,没有机会细阅他的身体。
我的爱却不可救药、无所反悔。
“我跟爸爸同一天过生日,都是7月16日,爸爸总带我去烈士陵园……”
我给该文取了十分夸张造饰的三个小标题:一、学子苦心,十年卧薪尝胆志;二、融融爱心,愿化春雨暖人间;三、拳拳孝心,寸草报得三春晖。大加润饰,如编稿般精致。甚至细加眉批,注明:“可增加学琴途中遭受挫折后,父母师长说故事或举物设喻的例子。参见《读者》第某期某文……”。
心平气和传回去。
传真机嘎嘎地吃进去,又自另一端吐出,原封未变,那端也没有动静,但下角已经打下小小红色的:传送完毕,一切OK。
斑科技下,许多不得不的言词都免了。
忍不住买了个半人高的黑猩猩,遍体长毛,双手捧着一张纸:生日快乐!用特快专递寄出,是7月15号寄,还是16号?怕到得太早,又怕到得太迟。
但,竟然,怎么会,的确是,为什么———一无回音。
我尽日里坐立不安。
漫不经心拆封信,一瞟信封:某某县公安局某某派出所。多的就是不相干的人用着公检法的信封信纸,以证明其真,偏偏这批稿子,假的相当多。
假做真来真亦假。
“锦颜:你好!
第一次给你写信,不知该怎么称呼你。”
像有轰的一声,在我心里。眼睛在信纸上跌跌撞撞,赶不及地要到最后,识出他的名字。
——我又看见一个新天新地,因为先前的天地已经过去,海也不再有了。
“我现在是在云南。正好要出差,便抱着你的猩猩上了火车,一直带到这里。已经很多很多年,我没有这样开怀大笑过了。”
他喜欢他喜欢他喜欢。
——我又看见圣城由神那里从天而降,预备好了,就如新妇妆饰整齐,等候丈夫。
“但是因为实在太大,不方便背,我就在这里送了朋友。对不起。”
可以抱着它千里万里,却不能带回身边。是魔幻世界的宝物,在真实人生里,原无用武之地。
底下许多行,才起头,又划掉,一个一个墨团,仿佛是半个我,又仿佛是半个你,犹豫矛盾,不能写尽一个字。
“其实我算过,等你收到这封信,我差不多也该回去了。但还是觉得,写下来比较好。太多年没有写信了,都不懂怎么写,如果有错别字,不要笑我。”
——他是将生命泉的水给那口渴的人喝。
翌日清晨我醒来,阳光是金色的。
“我们的祖国似花园,花园的花朵真鲜艳,和暖的阳光照耀着我们,每个人脸上都笑开颜。”我不断地重复着,“啦啦啦,啦啦啦。”
龙文来的时候明显愣一下:“你叫这是和暖的阳光?”户外天气是42℃,8月鞭也似的阳光敲在玻璃窗上,呖呖有声,清晰灼痛。他嘘一口气,“难怪女人不能作气象预报,她的心情便是她的天气。”
我但笑不语。
他看我一眼,摇摇头,递过一个小包,“喏,她给你的。”
胭脂粉黛香水,皆精致小巧,醉花月的奢迷。我问:“什么?毒药、夜巴黎还是克里斯迪奥小姐?”
他莞尔,“真懂还是看时尚杂志学两个名字?这是妒忌,现在最流行的牌子。”
“妒忌?”我讶异。
他哼一段歌,自然而然脚下有些舞蹈之意,“巴黎这一季榜上金曲:『一点点妒忌,激起一点点的爱』。”
我忽然心内一动,只甜甜笑:“龙文,我带你去个店吃牛肉面好不好?”
龙文一身的名牌衣饰,与小店的油腻桌椅,各自立场分明,他端着一个破口的碗不尴尬,小心地喝一口红油,“嗯,味道不错。”
所谓修养———不喜欢,仍表示尊重。
而他笑容越来越苦,因已是第三天的第三顿。终于听见老板娘与谁招呼:“沈处长,来了?好久不见。”
像嗖地一声,什么自我颊边掠过。
他第一眼看见我,愣一下。
他在另一张台子前坐下。神色如常,与老板娘寒暄的声音如常,低头吃面的姿态如常,脸孔一仰一仰之间,却频频注目于我们。
眉宇之间隐约震动。
不待他吃完,我便和龙文走了。
奔月似轻盈步伐。
不数日,明石打电话来,一贯地不着力,“有几张博物馆的赠券,过来拿两张,跟男朋友去看。”
这是第一次,他这样明白地提到———“男朋友”。
我轻声而肯定:“我没有男朋友。”
“那天那个呢?”问得若无其事。
我笑:“如果他是,那你也是。”是否太暧昧,不留余地,“反正都满足条件1:男;2:朋友。一个人不想去,你还是和太太小孩去吧。”
“她们哪有时间,卓然星期天钢琴考级,她妈妈陪她,忙得不得了。”
忽然两人之间是冗长至不必要的沉默。
我心如黑人劲舞的鼓点般急骤跳动。
饼滤掉我身边的人,也淘汰掉他身边的人,只剩了我们两人,弯曲缠绕的电话线像银河般浩瀚不可跨越。
——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原来呼吸也是有重量的,一波一波沿着电话送过来。我听着他的呼吸,慌张得不能自已。
“那么,我们一起去?”
他终于说了。
烈日已经落下,可是地面依旧是滚烫的,像一个热情女子,记起旧事仍心潮澎湃。
8时,我准时来了。他在路灯下转身。
霎时,所有南国日子都回来。
茂茂竹林,在夏天格外森绿荫凉,有蝉的叫声,疯狂燃烧,叫成透明的一根线,那狂喜的颤栗。我只是看着他,心悦君兮,君知不知?
……怔一下问:“你说什么?”
明石立住看我,“不肯告诉我吗?”
我愕然,“我没有听清,你再说一遍。”
他迟疑一下,“没什么。哦,你跟伊龙文怎么认识的?”
已经打听出他的姓名?我笑道:“跟认识你一样,与一场血和死亡有关。”
“那么,忘忧草呢?”
“方萱?我采访过她,写了一篇她的文章,大概,我想想,11月可以登出来吧。”
明石的眼光压下来,“你们熟吗?”
“不算吧。”有点惊惶,他的目光如此沉重,我只觉承不起。
在博物馆的水磨石地板上,他的脚步一时轻一时重,他终于说:“锦颜,我需要你的帮助。”
“我的帮助?”我讶然。
他说:只是幌子,所谓贸易、进出口,忘忧草其实走私,偷逃国家税款,他们早已掌握线索,苦无明确证据。
他还说……
全世界充斥着的,都是蝉的叫声,我快聋了,看着他的嘴一开一合,一开一合,像嚼着一块吃不完的口香糖,却什么也听不清。
他竟还在说:“锦颜,我需要你的帮助。”如此如此恳切。
这世间的丰盛,情爱的抚触,让我不能控制我的爱与,而生命只是短暂悲伤,
你怎忍将我这般伤害?
我的声音陌生,全然不似我自己:“你约我出来,为了跟我说这个?”
“锦颜……”
“不用说了,”我粗暴地打断他,转身便走,一步步踏在自己心的碎片上。
像一场全军覆灭的战役,我的爱损失殆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