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我身边走过,目不斜视。
蓦地,惘然若失。
尚得强打精神,苦苦哀求那小办事员。
他皱着眉,很烦我逼他话说得越来越不好听:“我们这里资料,是什么人都能查的吗?你说你是杂志社的,也没有记者证……”
我连忙说:“我有工作证,还有介绍信。”活学活用自宝儿处学得的巧笑。
“这种,”他颇不屑,“抽屉里随时翻出四五件。”显然学得不到位。
“哗”一下拉过报纸来,不再理睬我。
我的笑容冻住,像悬在半空中的灯,摇摇欲堕。但觉颊上冻疼。许久,我难堪地说:“那么,谢谢你了。”慢慢转身。
听见电话响,他接起,“喂,”突然向我,“你等一下。”整个人不知不觉立正,一路端正响亮地应着,“是、是。”
我僵着,进退不得。
他搁下话筒,只上上下下打量我,惊疑不定,咳嗽一声,又咳嗽一声,问:“你要查什么呀?”一时,自己的表情也调整不过来。
我已大喜过望,连声说:“谢谢谢谢谢谢谢谢……”无数个。
楼道上所有的窗都开着,阳光一窗一窗地倒进来,水泥地面上一格明一格暗,是光与阴影的舞蹈。我记起“跳方格”的游戏。
踏,踏,踏,一跃,又一跃……
是我脚步的惊动吧?有谁,推门出来,方要踏出一步,又退回去。
我只作不知,低头快步猛走。
他在背后招呼我:“资料查好了?”声音非常平静。
连转身的动作都这样艰难,我终于与他面面相对:“那个电话,是你打的?”
他维持着抱臂的姿势,不动声色,可是渐渐,眼中荡开笑的涟漪。他的笑容,如一片大海深沉。
我忽然,心中踏实。答:“还没有。”
说:“我想搜集第一手资料,能不能看一下妇女劳教所和戒毒所,还想采访卖婬女本人。可以吗?”———呵,是否太造次?
他怔一怔,答我:“哦,只想去这些地方?不想去女子第一监狱和拘留所?”
我大叫:“想。”大笑起来。
黄金的午后,他带我去戒毒所。
断瘾区里,一个女子正嘶吼挣扎,一把一把扯着自己红金色的发。骷髅一般瘦干,皮肤上一条条黑死的蚯蚓。
沈明石瞄一眼,道:“那是针孔。”
那女子突然挺起身,尽力向我的方向一扑。
棒着房门,我仍惊叫一声,后退数步。
靠在墙边,想吐,又吐不出什么,只纷纷的一脸汗。沈明石拍我的背,“没事的没事的。”至此才流露一点点温暖。
我霍然握住沈明石的手,低声:“这一生,我们能决定的事,其实很少。”
没头没脑不相干的话,但他轻轻答:“但我们能够决定,是吸毒还是不吸。”
我紧紧捉着他的手,像把着救命稻草,迫近我的,是他冷峻刚毅的脸。抬头我看见,远远高墙上的密密铁栅,锁住了天空。
他是这样一个男人,那么冰冷的表情,那么热烈的体温。永远像与我隔得千山万水,又分明在咫尺之间,是我双手可以握住的事物。
蓦然间,觉得害怕,像恐惧洪水与烈火;又满心渴慕,像向往水与炉火。只是握着,握着,不能更紧了。
交了非常漂亮的一篇稿给宝儿,而她在总编会上大力为我争取:“……像庄锦颜,才来一个月,这期拿出一个头条,一个策划,还不该拿一级版面费?……就因为是新人,才应该好好栽培……不服气,拿稿子出来比呀,”大喝一声,“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
我听得眉开眼笑,几乎当场爱上她。
自然不是为我。
八个编辑分为两部,宝儿和老董分别统领,我们拿版面费,他们则视手下总额而定。
笔此明争暗斗,每编一期稿都是华山论剑,决战江湖。
但即使这样,我仍是感激宝儿的。
你好我好大家好,才是真好,难道我还不明白?
4月总收入为2783元,注:税后。
先去买了一大盒金帝巧克力来。
又给锦世买了一辆他要的山地车。
非常卑微地奢华着。
但母亲只是眼圈一红,“锦颜,你瘦了。”
我大惊,连忙哄她:“真的真的?我瘦了?哇,”原地旋个圈子,“减肥终于有成,可喜可贺。”
有一夜编稿子,编到一篇写下岗女工的,里面引了一段顺口溜:“下岗女工不要怕,抬头走进夜总会,有吃有喝有小费,工资翻了十几倍,谁说妇女没地位,呸,那是万恶的旧社会。”
我哈哈大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听见自己的笑声,变成一种空洞的渺茫的声音,凄惨地在房里回荡。
夜色越沉反而更澄澈,是透明的铅,一颗星也没有。我心深处,像被火苗一燃一燃烧着般地痛。
我并不钦羡娜拉的出走,但我的老日子,已经对我关上了门。
必得勇悍地,靠自己的双手活下去。
《伊人》所要的稿件,无非现代都市的三言二拍。
有情人终成眷属,奸夫婬妇一定遭天谴,心地善良的苦孩子终会上天垂怜,歹毒的富人会遭报应,历尽艰难为儿女换肾、治病、求学、复仇的母亲是伟大的。
不过如是。
千百年来,中国人的道德观及审美观都不曾有更大的变化。
我尽情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太累了,便和龙文出去玩。
他新换了车,墨绿福特,敦厚形状,车前灯斜斜挑起,仿佛一双圆圆大眼,憨憨直直瞪着人。我欢呼:“小牛犊。”他便取笑我,“像你。”
我喜欢吃杏仁巧克力,香浓之中含着一粒硬核,像妩媚女子性情中的一点点傲气。
不曾提起,却在每一次分手,他随手地搁在我掌心。
被爱宠的感觉,如被供奉,有观音般的端凝与温柔心情。
变街、购物、嘻嘻笑笑,不挂心的交往最是轻松。想龙文对我亦如是。
樱花如粉红雪飘零时分,去看缠绵绯恻的爱情片,银幕上大雨滂沱,男女主角互喊对方的名字,扑向的瞬间,我便无可救药地睡着。
醒时,身上盖着龙文的外套,刹那间,却仿佛有一双温暖的手自我掌心滑月兑。
许久,我不敢去找沈明石。可是为着稿件,不得不。
他一个人,静坐在桌后翻看材料,笃定沉着,神色极其投入,仿佛手中不是一件寻常文件,而是秘笈。一种气度,从他身上辐射而出。
他抬头的瞬间迅捷如鹰,看到是我,微微一笑,站起来,“好久没看见你。”
在那一刻,我仿佛看见他40年来积下的全部人生态度。
我开宗明义:“人传最近出了起大案,是千万富婆买凶杀小白脸的案子。我想写。”
沈明石一皱眉,很嫌恶,“男盗女娼,有什么好写。”
我纠正他:“不,男娼女盗。”胡言乱语,“怎么没意思,弘扬女权哪,为二女乃们出口气,看,男人也有这么不要脸的,大快人心。”
他脸一沉,厉声斥我:“胡说什么,女孩子家,怎么对这个感兴趣。”
我默然半晌,决定坦白,“因为它是大稿的材料,也许可以上头题,被转载,拿一级版面费。因它是我的玛娜,上天赐给我每天的食粮。”
还有:编辑部又进新人,是清秀男孩,颇得宝儿欢心,时时逐字逐句教他编稿,一双手有意无意搁他背上。
人家是新欢,我连旧爱都算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