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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碎之舞 第5頁

作者︰葉傾城

他從我身邊走過,目不斜視。

驀地,惘然若失。

尚得強打精神,苦苦哀求那小辦事員。

他皺著眉,很煩我逼他話說得越來越不好听︰「我們這里資料,是什麼人都能查的嗎?你說你是雜志社的,也沒有記者證……」

我連忙說︰「我有工作證,還有介紹信。」活學活用自寶兒處學得的巧笑。

「這種,」他頗不屑,「抽屜里隨時翻出四五件。」顯然學得不到位。

「嘩」一下拉過報紙來,不再理睬我。

我的笑容凍住,像懸在半空中的燈,搖搖欲墮。但覺頰上凍疼。許久,我難堪地說︰「那麼,謝謝你了。」慢慢轉身。

听見電話響,他接起,「喂,」突然向我,「你等一下。」整個人不知不覺立正,一路端正響亮地應著,「是、是。」

我僵著,進退不得。

他擱下話筒,只上上下下打量我,驚疑不定,咳嗽一聲,又咳嗽一聲,問︰「你要查什麼呀?」一時,自己的表情也調整不過來。

我已大喜過望,連聲說︰「謝謝謝謝謝謝謝謝……」無數個。

樓道上所有的窗都開著,陽光一窗一窗地倒進來,水泥地面上一格明一格暗,是光與陰影的舞蹈。我記起「跳方格」的游戲。

踏,踏,踏,一躍,又一躍……

是我腳步的驚動吧?有誰,推門出來,方要踏出一步,又退回去。

我只作不知,低頭快步猛走。

他在背後招呼我︰「資料查好了?」聲音非常平靜。

連轉身的動作都這樣艱難,我終于與他面面相對︰「那個電話,是你打的?」

他維持著抱臂的姿勢,不動聲色,可是漸漸,眼中蕩開笑的漣漪。他的笑容,如一片大海深沉。

我忽然,心中踏實。答︰「還沒有。」

說︰「我想搜集第一手資料,能不能看一下婦女勞教所和戒毒所,還想采訪賣婬女本人。可以嗎?」———呵,是否太造次?

他怔一怔,答我︰「哦,只想去這些地方?不想去女子第一監獄和拘留所?」

我大叫︰「想。」大笑起來。

黃金的午後,他帶我去戒毒所。

斷癮區里,一個女子正嘶吼掙扎,一把一把扯著自己紅金色的發。骷髏一般瘦干,皮膚上一條條黑死的蚯蚓。

沈明石瞄一眼,道︰「那是針孔。」

那女子突然挺起身,盡力向我的方向一撲。

棒著房門,我仍驚叫一聲,後退數步。

靠在牆邊,想吐,又吐不出什麼,只紛紛的一臉汗。沈明石拍我的背,「沒事的沒事的。」至此才流露一點點溫暖。

我霍然握住沈明石的手,低聲︰「這一生,我們能決定的事,其實很少。」

沒頭沒腦不相干的話,但他輕輕答︰「但我們能夠決定,是吸毒還是不吸。」

我緊緊捉著他的手,像把著救命稻草,迫近我的,是他冷峻剛毅的臉。抬頭我看見,遠遠高牆上的密密鐵柵,鎖住了天空。

他是這樣一個男人,那麼冰冷的表情,那麼熱烈的體溫。永遠像與我隔得千山萬水,又分明在咫尺之間,是我雙手可以握住的事物。

驀然間,覺得害怕,像恐懼洪水與烈火;又滿心渴慕,像向往水與爐火。只是握著,握著,不能更緊了。

交了非常漂亮的一篇稿給寶兒,而她在總編會上大力為我爭取︰「……像莊錦顏,才來一個月,這期拿出一個頭條,一個策劃,還不該拿一級版面費?……就因為是新人,才應該好好栽培……不服氣,拿稿子出來比呀,」大喝一聲,「是騾子是馬拉出來遛遛。」

我听得眉開眼笑,幾乎當場愛上她。

自然不是為我。

八個編輯分為兩部,寶兒和老董分別統領,我們拿版面費,他們則視手下總額而定。

筆此明爭暗斗,每編一期稿都是華山論劍,決戰江湖。

但即使這樣,我仍是感激寶兒的。

你好我好大家好,才是真好,難道我還不明白?

4月總收入為2783元,注︰稅後。

先去買了一大盒金帝巧克力來。

又給錦世買了一輛他要的山地車。

非常卑微地奢華著。

但母親只是眼圈一紅,「錦顏,你瘦了。」

我大驚,連忙哄她︰「真的真的?我瘦了?哇,」原地旋個圈子,「減肥終于有成,可喜可賀。」

有一夜編稿子,編到一篇寫下崗女工的,里面引了一段順口溜︰「下崗女工不要怕,抬頭走進夜總會,有吃有喝有小費,工資翻了十幾倍,誰說婦女沒地位,呸,那是萬惡的舊社會。」

我哈哈大笑,笑得上氣不接下氣,听見自己的笑聲,變成一種空洞的渺茫的聲音,淒慘地在房里回蕩。

夜色越沉反而更澄澈,是透明的鉛,一顆星也沒有。我心深處,像被火苗一燃一燃燒著般地痛。

我並不欽羨娜拉的出走,但我的老日子,已經對我關上了門。

必得勇悍地,靠自己的雙手活下去。

《伊人》所要的稿件,無非現代都市的三言二拍。

有情人終成眷屬,奸夫婬婦一定遭天譴,心地善良的苦孩子終會上天垂憐,歹毒的富人會遭報應,歷盡艱難為兒女換腎、治病、求學、復仇的母親是偉大的。

不過如是。

千百年來,中國人的道德觀及審美觀都不曾有更大的變化。

我盡情翻手為雲,覆手為雨。

太累了,便和龍文出去玩。

他新換了車,墨綠福特,敦厚形狀,車前燈斜斜挑起,仿佛一雙圓圓大眼,憨憨直直瞪著人。我歡呼︰「小牛犢。」他便取笑我,「像你。」

我喜歡吃杏仁巧克力,香濃之中含著一粒硬核,像嫵媚女子性情中的一點點傲氣。

不曾提起,卻在每一次分手,他隨手地擱在我掌心。

被愛寵的感覺,如被供奉,有觀音般的端凝與溫柔心情。

變街、購物、嘻嘻笑笑,不掛心的交往最是輕松。想龍文對我亦如是。

櫻花如粉紅雪飄零時分,去看纏綿緋惻的愛情片,銀幕上大雨滂沱,男女主角互喊對方的名字,撲向的瞬間,我便無可救藥地睡著。

醒時,身上蓋著龍文的外套,剎那間,卻仿佛有一雙溫暖的手自我掌心滑月兌。

許久,我不敢去找沈明石。可是為著稿件,不得不。

他一個人,靜坐在桌後翻看材料,篤定沉著,神色極其投入,仿佛手中不是一件尋常文件,而是秘笈。一種氣度,從他身上輻射而出。

他抬頭的瞬間迅捷如鷹,看到是我,微微一笑,站起來,「好久沒看見你。」

在那一刻,我仿佛看見他40年來積下的全部人生態度。

我開宗明義︰「人傳最近出了起大案,是千萬富婆買凶殺小白臉的案子。我想寫。」

沈明石一皺眉,很嫌惡,「男盜女娼,有什麼好寫。」

我糾正他︰「不,男娼女盜。」胡言亂語,「怎麼沒意思,弘揚女權哪,為二女乃們出口氣,看,男人也有這麼不要臉的,大快人心。」

他臉一沉,厲聲斥我︰「胡說什麼,女孩子家,怎麼對這個感興趣。」

我默然半晌,決定坦白,「因為它是大稿的材料,也許可以上頭題,被轉載,拿一級版面費。因它是我的瑪娜,上天賜給我每天的食糧。」

還有︰編輯部又進新人,是清秀男孩,頗得寶兒歡心,時時逐字逐句教他編稿,一雙手有意無意擱他背上。

人家是新歡,我連舊愛都算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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