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外,錦世開始談戀愛,頻頻向我借錢。
偶爾聊起他的女孩,臉容如天地初開,一切一切都是第一次的,天真喜悅的燃燒。
母親的股市泄得一塌糊涂。
不是急功近利,只是不想往上爬的人,容易向下掉。
他分明震動。許久方問︰「寫這種東西,喜歡嗎?」五月了,熱風拂著他的臉,他一直看到我心里去。
我笑,吐露心聲︰「吃屎一樣艱難痛楚,生理心理雙雙作嘔。」
不由得低下頭,抱住自己,像很冷很冷。
他突地向前跨了一步,卻又趔趄立住︰「我帶你去。」
從拘留所過來,時將中午,我一路都很靜默,他忽然一看表,「請你吃牛肉面吧。」
暗舊店堂,桌椅油膩,但朱底金字招牌微微生輝︰「汪師傅牛肉面。」牛肉很爛,
面也煮得入味,我也實在餓了,唏哩糊嚕一會兒扒得精光,連湯都舉起來喝得干干淨淨。
一臉滾燙的油汗。
一抬頭,沈明石早吃完了,抽一枝煙。店堂里電風扇呼呼吹著,滿屋子只剩了我喝湯的聲音,他忽然說︰「你這人,性子真急。」
我不甘,翻他一眼︰「誰說的?」
他隨手自桌上紙里抽出一長條紙巾,遞過來︰「汗盛的人,性子怎麼會不急?」
冰冷聲音里的一絲疼憐,像銅牆鐵壁間攀出一睫小草,格外觸人心弦。
我還一直以為他沒有注意。
只默默接過,細細地試了又試,紙巾很快濕透,他又再抽一張。
老板娘端來一碗暗綠渾湯,擱在他面前,他攪一下,我探頭︰「什麼?」
「綠豆湯。」
「綠豆呢?這綠豆湯怎麼沒綠豆?」大呼小叫。
他答︰「我不吃綠豆。」
我嗤一聲笑出來︰「哪有男人這麼挑嘴。」
他只低頭喝湯,等我笑完,才若無其事,「小時候,家里窮,難得煮一次綠豆湯,只喝湯,綠豆不舍得吃,要接著熬,直到熬爛、熬化,什麼都熬不出,才撈了渣子起來吃。」
頭終不肯抬起。
我動容,半日愧疚道︰「對不起。」
他只很平靜,泥土一般的素樸平靜︰「又不是你的錯。」
老板娘又端一碗給我,與他搭訕︰「太太好嗎?孩子好嗎?」再笑嘻嘻問我;「小姐第一次來?牛肉面好不好吃?」
我贊美︰「從來沒吃過這麼好吃的。」
她胖胖的很得意,「那當然,我們是百年老店」,一指,「這匾是光緒年間,兩廣總督張之洞親筆題寫的呢。」
等她去後,我悄悄問沈明石︰「真的?」
「起碼四十年。」如常言簡意賅。
我恍然︰「你小時候住在附近?經常來吃面?」
「不,吃不起,總是從門口經過,看見有人把吃剩的半碗潑掉,口水直滴。」笑一笑,那一笑是時間的安詳,都過去了。
很久之前的事,卻像近在股掌的心情。
「一次也沒來過嗎?」我問。
「不,十五歲去當兵,媽媽帶我來吃過。」兒童一樣的稱呼,兒童一樣臉上放著光。
「我吃掉一碗,又吃掉媽媽碗里所有的牛肉,添了兩次湯。那時,我想,將來有錢了,天天帶媽媽來這里吃。」
我溫和地說︰「現在可以了。」
他微笑︰「她去世了。」低下頭︰「我當時在辦案子。等知道……最後一面,也沒有見著。」
結束之後,最深重的悲傷也只是淡淡的敘說。他只眨眨眼楮,仿佛有砂在梗痛。
「那,你父親呢?」
「哦,我兩歲他就去世了。」
我不由自主說︰「我也是十歲父親就去世了。」
竟只記得二胡了。
診斷出是肝癌晚期,藥石無效。父親只說︰要回家。
酷暑的夜,永遠在停電,空氣漆黑滾燙,像死去,沒有一絲風。父親坐在走廊上拉二胡,看不見他的身影,卻听見琴音,無比的熾烈與淒涼,幽幽地在夜色里回蕩。
母親說︰曲子叫《二泉映月》。
……漸漸,听不見了。
那時的我,其實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沈明石忽然說︰「這一生,我們能決定的事,其實很少很少。」
居然記得這麼清楚。
我禁不住拖過他的手,將自己的臉孔埋進去。
梅雨將至的時節,編輯部里一桌一椅,所有紙張都生出淡綠霉點。濃茶亦經不起三次泡,越來越如清水,我只覺得口中寡淡。
中午他們送盒飯過來,掀開來,青菜、魚肉、榨菜,皆顏色曖昧而氣味可疑,重油重鹽地混為一團。
我片刻猶疑。
只需一個電話,便可以和龍文去白玫瑰的富麗大廳,銀盤托來精致餐肴,我偏愛七分熟的黑椒牛排……但我突然想念舌頭的辣和刺痛,以及滿頭大汗的感覺,如同沐浴。
便遇上他的眼楮,自幽黑店堂里轉身,如豹在密林里灼人的一閃。他只略一揚眼眉,
不說什麼。有人與我招呼︰「咦,莊小姐,你也在這里吃呀?」
竟有十幾條大漢,都是他的同事,個個揮汗如雨,小小店堂被逼得格外淺仄。
而他身邊,坐了一個女子。
也穿了警服,但那份綠仿佛只緣于今季流行橄欖色,窄窄直裙,雙腿內斂地並著。
不時與他說些什麼,他只默默聆听,很少說話。
她……是誰?
空氣里充滿躁動的熱。我的汗,並無人知覺。
我在另一張桌前坐下,難堪至不能抬頭。
而他們嘈嘈雜雜添湯加面,叫醬要醋,又自顧自討論單位里的雜事,言談間頻頻呼他︰「沈處長。」「沈大哥。」又喚她︰「沈大嫂。」
而她溫和回應著,輕言細語。
在他的世界里,他是處長,大哥,某人之夫。
而我,並無立身之處。
他們吃完,一哄而散,還不忘與我招呼︰「你慢慢吃。」我倉促應著,「好走好走。」
他夾在人群中,始終不發一言。
牛肉面這樣辣,滿碗紅油。我挑一筷子,食不下咽,只連連嗆咳,口中像要噴出血來,非常狼狽。
怎麼止血?如何才能讓傷口愈合?
我還記得,我的淚曾一滴一滴打在他的掌心,如隕石墜落,而他默默承接,一如大地。
但剛剛的他……像寒冰冷雪。
是我弄錯了嗎?
遠遠街外,有一首歌,柔綿唱著︰
「他愛我,他不愛我;
擁抱的時候這麼溫暖,心卻離我隔著十丈遠;
他愛我,他不愛我;
對我說甜蜜甜蜜情話,說話時不肯看我的眼楮。
……
哀怨地,唱徹正午的街。
第四章
我只是很努力很努力地編稿。
對作者甘言媚詞,對寶兒唯唯諾諾,對主編花言巧語,對同事窮凶極惡,如此嘴臉,連自己都不敢對鏡。
甚至對龍文︰「不,不,我不想動,不想出去,什麼都不想。我很累。」
龍文沉默一晌,「錦顏,何必如此?我樂意與你在一起,陪你玩,但你不能這樣對我招之即來,揮之即去吧?」
許久都不再有他的電話。
連他都舍棄我了。
嘗試做一個聰慧婉轉的女子,給沈明石打電話,喚他「沈處長」,客氣拜托,用上許多「請、謝謝、對不起、勞駕你了」,請他吃飯,了解一樁人情。
不過是人情罷了。
但接電話的人說︰「他出差了,去南寧。」
我忙問︰「去多久?幾時回來?」
但電話已斷了,一聲聲的嘟嘟嘟。
突然間的一沉,是我嘴邊醞釀的言語都無處可去,落入心底。
火車在深夜里穿過市區,熄燈後的車廂只有「 當 當」的聲音,我坐在窗邊,掀起窗簾的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