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声音像青春片中义正辞严的小班长,作派像对男友轻责薄怨的少女,但内容:
“……当然了,我知道你是大机关下来的大菩萨,呆不惯我们这种小庙,想走就走嘛,
其实呢,今天不来都没关系……”刻薄之至。
我低着头,是是是,十分恭谨,眼光落下,是她的粗跟鞋,笨重结实,仿佛上身已变成天鹅,脚下还拖着丑小鸭的脚蹼。
宝儿的出身,只怕比丑小鸭更劣,至今拖着,不肯放下。
等她小小、刻意优雅地抿一口阿华田,我才解释来龙去脉。刚说到三分之一,她已拍案而起,“好。”双目炯炯生光。
“这是头条题材嘛。庄锦颜,你明天写好交给我,六千字,赶第六期。”啧啧数声。
竟有艳羡之意,“天上掉馅饼给你捡着了,你运气不错嘛。”顿足嗔道,“照片呢?你怎么不记得跟他合一张影?”
这人,思路不大正常吧?
我啼笑皆非:“是,我运气不错。最好他把我绑做人质,然后警方力克顽敌,救我出来,就更好了。”
她忽然俏皮起来:“那自然,上了焦点访谈,连杂志也可以顺便广告一下。”轻轻感慨,“可惜好题材如同好姻缘,可遇不可求。”呈现了中年的皱纹,只一恍。
握笔良久,我终于写下:“他说:也许是因为阳光的缘故,她的眸子如碎钻闪亮。
小街上寂寂的了无人迹,她是哭过了吗?……”
亦不枉他结识我一场。
宝儿几乎是将稿子摔到我脸上的。咆哮,“庄锦颜,你真伟大,真故事也有本事写得这么假。你写的是纪实你知不知道?!”
我申辩,“新闻的六要素我都交代了,这里还有这里,他怎么说我就怎么写的。只是修饰一下文字。”
她几乎要背过气般地捶桌,“谁要看你卖弄文采,读者要看血淋淋的真相。”怒不可遏“还什么『因为了解,故而悲悯』。什么导向,同情杀人犯,号召大家都去杀人?”
声口嘴脸,难以形容。
我唯唯诺诺,只心中阴毒想:再打扮花枝招展十倍,也是枉然,哪有男人肯娶这种女人!
不敢言。
以红笔,将所有废去的词句一一划掉,狠狠地划了又划,力透纸背,是许多道红肿的鞭痕,鲜血淋漓。
握笔太紧,食指都隐痛起来。
就这样:“1999年4月1日,笔者正在编辑部看稿件,忽然有一个男人打进电话,自称是《伊人》的忠实读者,十分信任《伊人》,愿意把他的感情问题与《伊人》的编辑们探讨一下……”
收梢:“在对他表示愤慨之余,我们也深深惋惜于他的不懂法,缺乏法律意识,终究犯下重罪。等待他的,将是法律的严惩……”
宝儿大悦,只加一行字:“本案还在审理过程之中。”
我伏在桌上,良久良久。
接下来几日都忙得死去活来,连想的时间都不大有。
只是电话每每陡地一响,我便一惊。听它一声一声、固执哀恳地响了又响,才终于迟疑伸手:“喂。”干干的声音,在话筒里回荡。
那一次———
“锦颜,你几时可还我的笔?”
陌生声音,却有说不出的熟稔。
我大惊:“你是谁?”
“看来多忘的不仅是贵人,还有女人,我姓伊,伊龙文。”他笑道。
我一低头,掌中所握,可不就是那只派克笔。禁不住惊呼一声,怎么竟糊里糊涂带回来,用了几天都不知不觉。
连连道歉,“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怎么还给你呢?这个这个……”尴尬了。
他学我:“这个这个。”取笑,“颇有领导之风嘛。”口气轻松,“中午一起吃饭,你带下来还我好了。”
我两分犹豫。他已说:“当然,如果你忙,今天忙,明天忙,这一个月都忙,就算了,先拿着用吧。”极尽挖苦之能事。
他在门外绿树荫下等,抱一束红玫瑰,一朵朵都深湛如血,小小的皱着。看见我,
一扬眉而笑。条纹衬衫,黑西裤,齐整短发,抬手时腕上旧金表略黯。衣着保守而笑容佻达,却都在分寸之内,异常挺秀。
午后天上一朵朵胖胖的云,我们在湖边吃活鱼。他与我碰杯时,说:“cheers。”
相谈甚欢。
他只长我两岁,却已是法国巴黎大学的电脑硕士,在一家叫“忘忧草”的贸易公司里做总载助理。少年得志,却并无骄色:“不过是因为有张文凭罢了。而我的文凭,也无非是钱堆出来的。考不上大学,就去国外混,一年三万法郎,打我这么个金人都够了。”
笑。
真磊落。
拈一筷酸菜鱼片,他道:“这汤,真肥。”又解释,“法文里,比较浓的汤就叫『肥汤』。说占便宜,就是『捞到一棵肥卷心菜。』汤里最肥的那一颗。肥发是油腻的头发;肥水是油垢的洗碗水;说话肥肥的,”考我,“你猜是什么意思?”
我想了想,“肥———,通荤吧?说话比较荤?”
他赞,“加十分。那么,肥早晨呢?”
我迟疑,“夏天吧,太阳出来的早,于是早晨显得格外长……”
他摇头点破:“是睡懒觉。日上三竿仍高卧不起的早晨还不肥?周六狂欢,分手时可以招呼grassematinee:明天肥一个早晨。”
我喝一口蓝带啤酒,支着头,苦笑:“我的早晨、中午、晚上都很瘦。”
宝儿主任嘱我做一切琐碎工作,稍有不是,即杏眼圆睁。
龙文很明白,只道:“开始都是这样的。我刚刚上班,天天被老板骂,现在也好了。
锦颜,以你的资质,一定做得比我好。”拍拍我的脸,亲昵地道:“孩子你慢慢来。”
如此轻车熟路,对答便给,我愁肠百结都笑出来。谁天生便是情人呢?在爱情的沙场上,又何尝不是一将功成万骨枯。
我问:“多少个?”
他呆一下,“什么?”
“被你碎过心的女孩子。”
他答得幽默,“对不起,一个都记不得了。我只记得那些让我碎心的人,害我背人垂泪到天明。就像独孤求败,他才不记得手下有多少败军之将呢。”
“那么,又是多少个?”
他稍有沉默,笑,“一个就够叫我粉身碎骨,万死莫赎了。”说完又拍拍我的脸。
这般地,肌肤相亲,却只觉明净。
酒的触模在我体内缓缓游走,如此缱绻,我松弛渴睡。
但时间不肯为我停下来;
冰冻啤酒一忽儿便暖了;
玫瑰的凋零只在今夜。
第三章
杂志的出刊时间越提越前,只争朝夕;
宝儿也不可能放弃逼我去公安局查三陪女的资料———她的理由是:“你去过的,见面三分情,再找人好说话些。”
鲍共汽车上颠着簸着,那一点点微醉惺忪,摔到九霄云外。我的头针刺般疼。
而公安局的大厅如此幽暗,我一抬头,对面无声地站了一个脸色惨白、衣服皱褶的女子,她的彷徨我如此熟悉。
定一定神,才会过来,那是一面大镜子。
忽地,我呼吸一顿。
镜中,有人自遥远处走来。高大、沉定,寻常警服穿出不一般的傲岸。寂静室内仿佛有大浪滔天,而他在风浪里以泅者的姿态,一步步向我走来。
是沈明石。
一面大镜冷冷横亘在我面前。避无可避。我只拼命低头,佯装整裙带,手忙脚乱,半晌都解不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