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寂寞。走路的时候踢石子便表示我寂寞。
我其实并没有朋友,因为不相信有朋友这回事。如果我与韩国泰先生只是朋友关系,他不会自动替我付账单。如果朋友不能在现实生活中帮助我,要他们做什么?你不是想告诉我,一个“朋友”对着我念念有词地安慰我十个小时,我的难题就会得到解决吧?
朋友只能偶然在心情好的时候带我去看一场戏,吃一顿饭,这有啥意思,我不是一个八岁的孩子——只玩具熊,一杯冰淇淋都能令我雀跃,不不,我惯于寂寞。
放学回来写功课,背书本,静寂的屋子,只听见女佣进出时浆熨得笔挺的制服“沙沙”作声。
丝绒大沙发是我盘踞之地,炉火熊熊,在案件与案件之间抬起头来,分外温馨,但是我始终未曾遇见勖存姿,他还没有来。
我忽然觉得可笑,我仿佛是后宫佳丽三千人中的一个,等待皇帝的驾幸。见他妈勖家的大头鬼,当聪慧的态度来个这么大转变的时候,我就已经什么也不欠他们了。总不见得我还要写情书给老头子:我想你,你为什么不来看我……。
我一辈子没有写过情信。
所以我没有主动要求见勖存姿。
我不提,辛普森也不提,仿佛世界上根本没勖存姿存在似的,有时午夜梦回,连我自己都疑幻疑真。
但是我见到韩国泰,他找到圣三一堂来。我在饭堂喝咖啡,他一坐在对面:“小宝!”我抬起头来,他的面色非常难看。
“什么事?”我问。我的好处是冷静。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他老实不客气地问。
“什么时候回来?我看不出与你有什么关系。”
他瞪大眼,“这是什么意思?”
“我们完了。”我说。
他大力按住我的手。“不,姜小姐,我们没有完。”
我摔开他的手掌。“我们已经完了。”
“你不能对我这样!”他嚷。
全食堂的人转过头来看我们。
我知道这是没有办法的事,韩国泰那种唐人街餐馆气息身不由己地露出来。
我看着他,我为他难为情。我把我的书抱在怀中,走出食堂,他蹬蹬蹬跟在我身后。我走到园子的石凳上坐下,对他说:“有话请讲,有屁请放。”
“以前你对我可不是这样子的。”他冷笑,“以前——”
我说:“此一时也,彼一时也。”我可以忍受勖存姿的折辱,但不是这个人,现在我与这个人没有关系。
“很好!”他气炸了肺,“你另找到人替你交学费了?则忘记是我把你从那种野鸡秘书学校里拉出来的!别忘记你初到英国时身边只有三百镑!别忘记你只住在老太太出租的尾房!别忘记你连大衣都没有一件!可别忘记——”
我接下去:“——我连搭公路车都不懂。我买不起白月兑只吃玛其琳。我半年没有看过一场电影。我写信只用邮简。如果没有你,半年的秘书课程我也没有资格念下去,我只好到洋人家去做往年妹来缴学费。如果没有你,我进不了剑桥,我穿不上这身黑袍。如果没有你,我早就滚回香港,做着写字楼工作,‘老板长,老板短’,天天朝九晚五。如果没有你,姜喜宝就没有今天。对,你完全说得对。”
他对我瞠目而视,我把头转向河边。
剑桥的哭泣杨柳尚在飘拂,并没有发觉天气已经很凉了,细雨微微下在河中,点点涟漪在水中微扬。我抬起头来:“韩国泰,你完全说得对。你不知道我的忧虑有多重,这些年来我忍受过什么。你有什么好气的?不错你做了我的踏脚石,但是你损失过什么?你难道没有得到你需要的一切?”
他呆呆地看着我。
“我要离开你了,我不再需要你。”
我站起来。
他拉住我。“难道我们没有感情?”
“那是一件很奢侈的事,像我这样的蚁民,我不大去想它。”
“小宝——但是你说过你爱我。”
“我说过吗,你记错了。”
“至少你说过你喜欢我。”他恳求,“小宝,想想清楚。”
“或许,在那个环境,在那个时候——而且你不是真的相信吧,你不是真相信我会爱上你吧?”我说。
他的脸色煞白。“小宝,你做戏做得太好。”
“那么下次别相信。”我笑一笑,“下次别相信女人。”
“我是爱你的。”他说。
我看着他一会儿,“我不认为如此,国泰,你自己恐怕也有点弄糊涂了,你并不爱我,你从来也未曾爱过我,这是事实。”
他看着我长久长久,然后别转身子走开。
我看着脚下的草地,青绿得可爱。在这种地方应该有人陪着散步至永恒,才不枉一生。
我开着赞臣希利回家。
再过一个月就开始下雪了。今年的雪有鹅毛般大。我呆着脸在教室往窗外看。读书就是这样好,无论心不在焉,板着长脸,只要考试及格,就是一个及格的人。
你试着拉长脸到社会去试一试。
这是一个卖笑的社会。除非能够找到高贵的职业,而高贵的职业需要高贵的学历支持,高贵的学历需要金钱,始终兜回来。
一个案件跟着另外一个案件。我背得滚瓜烂熟。中国人适合念法律,我们自幼太熟习背诵课本,并不求解释。法律文法自成一家,不背熟还真不成功。
但是这雪,多年没下这么大的雪了。圣诞假期快要来临,剑桥并不时常下雪,今年真是例外。
我的寂寞在心中又深印一层。我忍耐孤寂的本事是一流的。日出日落,年始年终,从来没有两样。
我到底有没有恋爱过呢?
那时候我与韩国泰去看电影。坐在小电影院里看喜剧片,笑到眼泪都流出来,一场放完休息的当儿有女郎捧着盘子来卖冰淇淋。韩国泰老是买一杯女乃油覆盆子给我,我吃得津律有味,忽然感动了,只觉得幸福,我问韩国泰:“我们结婚好不好?”
韩国泰微笑。
然后电影散场,走出戏院,被冷风一吹,我便完全忘记这件事。谁说我恋爱过?我不认为我有。
但是我留恋那一刻的温馨,所以我说韩国泰早已得到他要的一切,他还有什么好抱怨的?
终于下课了,我月兑下黑色短袍,放进更衣室的小铁柜。披上大衣,出门。
男同学对我吹口哨,大声嚷:“喂,保护野生动物,勿穿皮裘!”
我转头笑一笑。
我走到停车场。赞臣希利旁边停着一辆黑色宾利。
我的心一跳。
一个男人打开车门下车,黑色的凯丝米大衣。黑色“宝勒”帽子。
勖存姿。
我不由自主地呆住,百感交集。
四个月了。我终于见到他,他来看我了。
我哽咽,镇静自己,然后开口:“勖先生。”
“小宝。”他微笑。
很奇怪,我自动走过去双手绕着抱住他的腰。头靠紧他的胸。他的衣服穿得很厚,我听不到他心跳动,但是那种无限的安全感流入我胸腔。
他轻拍我的肩膀:“小宝。”
我放开他,端详他的脸,他气色非常好。
“功课如何?”
“很好。”我答。
“我知道你是个好学生,我只希望聪慧与聪恕可以像你。”他夸奖我。
我微笑,我问:“坐我的车,嗯?好不好?”
存姿凝视我。“叫我如何敌得过你这种恳求?”他坐进我的赞臣希利。
勖存姿真是一个男人,他并没有问:那间屋子还好吗?这部车子还好吗?辛普森太太尚可以吗?没有。
他不是这种小家气的人。他只是问:“你的功课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