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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寶 第16頁

作者︰亦舒

我覺得寂寞。走路的時候踢石子便表示我寂寞。

我其實並沒有朋友,因為不相信有朋友這回事。如果我與韓國泰先生只是朋友關系,他不會自動替我付賬單。如果朋友不能在現實生活中幫助我,要他們做什麼?你不是想告訴我,一個「朋友」對著我念念有詞地安慰我十個小時,我的難題就會得到解決吧?

朋友只能偶然在心情好的時候帶我去看一場戲,吃一頓飯,這有啥意思,我不是一個八歲的孩子——只玩具熊,一杯冰淇淋都能令我雀躍,不不,我慣于寂寞。

放學回來寫功課,背書本,靜寂的屋子,只听見女佣進出時漿熨得筆挺的制服「沙沙」作聲。

絲絨大沙發是我盤踞之地,爐火熊熊,在案件與案件之間抬起頭來,分外溫馨,但是我始終未曾遇見勖存姿,他還沒有來。

我忽然覺得可笑,我仿佛是後宮佳麗三千人中的一個,等待皇帝的駕幸。見他媽勖家的大頭鬼,當聰慧的態度來個這麼大轉變的時候,我就已經什麼也不欠他們了。總不見得我還要寫情書給老頭子︰我想你,你為什麼不來看我……。

我一輩子沒有寫過情信。

所以我沒有主動要求見勖存姿。

我不提,辛普森也不提,仿佛世界上根本沒勖存姿存在似的,有時午夜夢回,連我自己都疑幻疑真。

但是我見到韓國泰,他找到聖三一堂來。我在飯堂喝咖啡,他一坐在對面︰「小寶!」我抬起頭來,他的面色非常難看。

「什麼事?」我問。我的好處是冷靜。

「你什麼時候回來的?」他老實不客氣地問。

「什麼時候回來?我看不出與你有什麼關系。」

他瞪大眼,「這是什麼意思?」

「我們完了。」我說。

他大力按住我的手。「不,姜小姐,我們沒有完。」

我摔開他的手掌。「我們已經完了。」

「你不能對我這樣!」他嚷。

全食堂的人轉過頭來看我們。

我知道這是沒有辦法的事,韓國泰那種唐人街餐館氣息身不由己地露出來。

我看著他,我為他難為情。我把我的書抱在懷中,走出食堂,他蹬蹬蹬跟在我身後。我走到園子的石凳上坐下,對他說︰「有話請講,有屁請放。」

「以前你對我可不是這樣子的。」他冷笑,「以前——」

我說︰「此一時也,彼一時也。」我可以忍受勖存姿的折辱,但不是這個人,現在我與這個人沒有關系。

「很好!」他氣炸了肺,「你另找到人替你交學費了?則忘記是我把你從那種野雞秘書學校里拉出來的!別忘記你初到英國時身邊只有三百鎊!別忘記你只住在老太太出租的尾房!別忘記你連大衣都沒有一件!可別忘記——」

我接下去︰「——我連搭公路車都不懂。我買不起白月兌只吃瑪其琳。我半年沒有看過一場電影。我寫信只用郵簡。如果沒有你,半年的秘書課程我也沒有資格念下去,我只好到洋人家去做往年妹來繳學費。如果沒有你,我進不了劍橋,我穿不上這身黑袍。如果沒有你,我早就滾回香港,做著寫字樓工作,‘老板長,老板短’,天天朝九晚五。如果沒有你,姜喜寶就沒有今天。對,你完全說得對。」

他對我瞠目而視,我把頭轉向河邊。

劍橋的哭泣楊柳尚在飄拂,並沒有發覺天氣已經很涼了,細雨微微下在河中,點點漣漪在水中微揚。我抬起頭來︰「韓國泰,你完全說得對。你不知道我的憂慮有多重,這些年來我忍受過什麼。你有什麼好氣的?不錯你做了我的踏腳石,但是你損失過什麼?你難道沒有得到你需要的一切?」

他呆呆地看著我。

「我要離開你了,我不再需要你。」

我站起來。

他拉住我。「難道我們沒有感情?」

「那是一件很奢侈的事,像我這樣的蟻民,我不大去想它。」

「小寶——但是你說過你愛我。」

「我說過嗎,你記錯了。」

「至少你說過你喜歡我。」他懇求,「小寶,想想清楚。」

「或許,在那個環境,在那個時候——而且你不是真的相信吧,你不是真相信我會愛上你吧?」我說。

他的臉色煞白。「小寶,你做戲做得太好。」

「那麼下次別相信。」我笑一笑,「下次別相信女人。」

「我是愛你的。」他說。

我看著他一會兒,「我不認為如此,國泰,你自己恐怕也有點弄糊涂了,你並不愛我,你從來也未曾愛過我,這是事實。」

他看著我長久長久,然後別轉身子走開。

我看著腳下的草地,青綠得可愛。在這種地方應該有人陪著散步至永恆,才不枉一生。

我開著贊臣希利回家。

再過一個月就開始下雪了。今年的雪有鵝毛般大。我呆著臉在教室往窗外看。讀書就是這樣好,無論心不在焉,板著長臉,只要考試及格,就是一個及格的人。

你試著拉長臉到社會去試一試。

這是一個賣笑的社會。除非能夠找到高貴的職業,而高貴的職業需要高貴的學歷支持,高貴的學歷需要金錢,始終兜回來。

一個案件跟著另外一個案件。我背得滾瓜爛熟。中國人適合念法律,我們自幼太熟習背誦課本,並不求解釋。法律文法自成一家,不背熟還真不成功。

但是這雪,多年沒下這麼大的雪了。聖誕假期快要來臨,劍橋並不時常下雪,今年真是例外。

我的寂寞在心中又深印一層。我忍耐孤寂的本事是一流的。日出日落,年始年終,從來沒有兩樣。

我到底有沒有戀愛過呢?

那時候我與韓國泰去看電影。坐在小電影院里看喜劇片,笑到眼淚都流出來,一場放完休息的當兒有女郎捧著盤子來賣冰淇淋。韓國泰老是買一杯女乃油覆盆子給我,我吃得津律有味,忽然感動了,只覺得幸福,我問韓國泰︰「我們結婚好不好?」

韓國泰微笑。

然後電影散場,走出戲院,被冷風一吹,我便完全忘記這件事。誰說我戀愛過?我不認為我有。

但是我留戀那一刻的溫馨,所以我說韓國泰早已得到他要的一切,他還有什麼好抱怨的?

終于下課了,我月兌下黑色短袍,放進更衣室的小鐵櫃。披上大衣,出門。

男同學對我吹口哨,大聲嚷︰「喂,保護野生動物,勿穿皮裘!」

我轉頭笑一笑。

我走到停車場。贊臣希利旁邊停著一輛黑色賓利。

我的心一跳。

一個男人打開車門下車,黑色的凱絲米大衣。黑色「寶勒」帽子。

勖存姿。

我不由自主地呆住,百感交集。

四個月了。我終于見到他,他來看我了。

我哽咽,鎮靜自己,然後開口︰「勖先生。」

「小寶。」他微笑。

很奇怪,我自動走過去雙手繞著抱住他的腰。頭靠緊他的胸。他的衣服穿得很厚,我听不到他心跳動,但是那種無限的安全感流入我胸腔。

他輕拍我的肩膀︰「小寶。」

我放開他,端詳他的臉,他氣色非常好。

「功課如何?」

「很好。」我答。

「我知道你是個好學生,我只希望聰慧與聰恕可以像你。」他夸獎我。

我微笑,我問︰「坐我的車,嗯?好不好?」

存姿凝視我。「叫我如何敵得過你這種懇求?」他坐進我的贊臣希利。

勖存姿真是一個男人,他並沒有問︰那間屋子還好嗎?這部車子還好嗎?辛普森太太尚可以嗎?沒有。

他不是這種小家氣的人。他只是問︰「你的功課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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