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相信。我不相信姜喜宝要坐中环写字楼的打字机前终老,我总要赌这一把。
我不相信在剑桥孵七年而不能认识一个理想的对象。
第一年我是怎么过的?靠韩国泰。
韩的父亲在伦敦芝勒街开餐馆。去的次数多了以后,付现款渐渐为签单子,这些单子终于神出鬼没由韩国泰垫付。他对我很不错,只是他自己能力也有限。
一个年轻的女人立志要往上爬,并不是太难的事,立志要立得早。
我坐在LIMOUSINE里,LIMO的定义是司机座位与客人座位用玻璃隔开的汽车。我喜欢这个感觉,以前我有很多不愉快的经验,暂时也可算过去了。
车子到剑桥时是傍晚。
那层房子无懈可击的美丽,在“哈泼市场”杂志常常可以看到这种屋宇的广告。一辆小小的“赞臣希里”停在车房。辛普森说:“勖先生说你穿九号衣服,这些衣服都是我为你选的,希望我的趣味尚能讨你欢喜。”
我看着衣柜里挂得密密麻麻的衣服,拨也没拨动它们,我要学勖存姿,学他那种不在乎。所以笑说:“谢谢你,其实我只需要两件毛衣与两条牛仔裤已经足够过一个学期。”
我要开始对辛普森好一点儿。只有暴发户才来不及的刻薄下人,我要与她相敬如宾。
我打开书房写字台的抽屉,第三格抽屉里有整齐直版的英镑。我的学费。我会将书单中所有的参考书都买下来。我将不会在大众图书馆内出现,永远不。
我吁出一口气。
我走到睡房。睡房是蓝白两色,设备简单而实际,我倒在床上。中央暖气温度一定是七十二,窗外的树叶已经飘落。
我拉一拉唤女佣的绒带,一分钟后她进来报到:“是。”
“我们这里有无‘拍玛森’芝士,‘普意费赛’白酒,还有无盐白月兑,法国麦包?”
她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她说:“小姐,十五分钟之后我送上来。”她退出去。
我觉得太快活,我只不过是一个廉价的年轻女人,金钱随时可以给我带来快乐。
辛普森敲门,在门外说:“姜小姐,你有客人。”
“谁?”我并没有唤她进房,“那是谁?”
“对不起,姜小姐,我无法挡她的驾,是勖聪慧小姐。”
我自床上坐起来。
勖聪慧。
“请她上来。”
辛普森在外头咳嗽一声,“勖小姐说请姜小姐下去。”
我想一想。聪慧,她叫我下去。好一个聪慧。
“好,我马上下来。”
我洗一把脸,月兑掉靴子,穿上拖鞋,跑下楼。
聪慧在书房等我,听见我脚步她转过头来。
我把双手插在裤袋里,看着她,她也看着我。
她转过身去再度背着我,眼光落在窗外。
“你有看过后园的玫瑰吗?父亲这么多别墅,以这间的园子最美。”她闷闷地说。
“哦。”我说,“是吗?我没留意。”
“我不是开玩笑。我去过他多处的家。但没想到各式各样的女人中有你在内。”
我笑笑。女佣在这个时候把我刚才要的食物送出来,白酒盛在水晶杯子里,麦包搁银盆中。
聪慧看见说:“你容许我也大嚼一顿。”她跟女佣说:“拿些桃子来,或是草莓。”
女佣退出去,我的手仍在裤袋中。
聪慧说:“你知道有些女明星女歌星?她们一出外旅行便失踪三两年,后来我会发觉:咦,我爹这个情妇顶脸熟——不就是那些出国留学的女人吗?哈哈哈。”
我看着聪慧。我可是半点儿都不动气。
她大口喝着白酒,大口吃着芝士,一边说下去:“那次回家坐飞机我不该坐二等,但是我觉得做学生应该有那么样朴素便那么样朴素——我后悔得很,如果我坐头等,你便永远见不到我,这件事便永远不会发生。”
我看着窗口。远处在灰蓝色的天空是圣三一堂的钟楼。曾经一度我愧对聪慧,因为她是唯一没有刻薄饼我的人。一切不同了。我现在的愧意已得到补偿,我心安理得地微笑。
我并没有指望聪慧会是一个圣人。从来不。
饼很久,我问:“你说完了吧?”
聪慧放下瓶子,看着我,她答:“我说完了。”
棒很久我问:“你猜今年几时会下雪?你打算去滑雪?”
又是沉默。
“我约好宋家明在慕尼黑。”她说。
“瑞士是滑雪的好地,但必须与爱人同往;像百慕达或是瑞士这种地方,必须与爱人同往。”我停一停,“我现在什么都有,就是没爱人。”
聪慧问:“我父亲什么时候来?”
“我不知道。我到英国之后还没有见过他。”
“学校什么时候开学?”聪慧问。
“隔两个星期。”我问,“你呢?”
“我?我被开除了,考试没合格。”聪慧答。
“可以补考。”我说,“补考时他们会把试卷给你看。”
“该补考的时候我在香港。”她说。
我不出声。她没有用功的必要。各人的兴趣不一样。
“我可以看一看你手上的戒指?”她问。
“当然。”我月兑下递过去。
聪慧把戒指翻来覆去地看半晌。“很大。”
“是的。”我套回手中。
很久很久之前,我就希望有一只这样的戒指,很久很久之前,人家连芝麻绿豆的戒指都不送。自然我也没有苦苦哀求。机会没有来到时只有静候,跳也不管用。这样方方的一块石头,我想:许多女人都梦寐以求。
我笑:“你知道奥非莉亚临死之前吟的诗?‘我如何把我的真爱辨认——?’谁送最大的钻石,谁就最爱你。”
聪慧问:“你真的那么想?”
“真的。”我真的这么想。
“你认为我父亲爱你?”聪慧问。
“我不知道。”我说,“芸芸众女当中,他至少选中了我。”
“依此类推,这还不算最大的钻石,”聪慧嘲弄地说,“因为我觉得你不过是他的玩物,将来自有真爱你的人买了更大的钻石来朝见你。”
我看看腕表。“聪慧,我给你的时间已经够长了。”
“当然,这里是你的家,噢,我怎么可以忘记这一点呢?”她站起来。
“你知道吗?我猜到你会那么说。”我说,“一字不差,我知道你会那么说。”
“你是一个妓女!”聪慧说。她终于忍耐不住了。
“当然,因为你父亲是嫖客。再见!”
我自顾自上楼。
聪慧摔烂了茶几上的酒杯。我为什么要担心,她的父亲自然会付钱再买新的。我在楼上的窗门看她驾车飞驰离开。
勖家的人可轮流来这里羞辱我,我才不介意。自勖夫人开始,勖聪憩、勖聪恕、勖聪慧、方家恺、宋家明……他们都可以来。我为什么要介意?他们越为我的存在恐慌,我的地位越巩固。这点浅白的逻辑如果我不明白,我还在剑桥读BAN?
当然他们引起我生活上的不快,谁没有生活上的不快。我母亲姜女士在航空公司赚二千余元港市,生活上的不快比我更多。
我不是勖聪慧,我与她对生活细节上的容忍力极端不同。
我有时到附近公园兜圈子,在后园一面墙上练一小时网球。我井没有意思让韩国泰知道我已回到剑桥。我的一切已完全与他无关,我们在此处结束。
饼数日我收到宋家明一封信,他对于聪慧那日的行为表示歉意。每一个都知道我在这个地址。我根本不是什么秘密。很好。
聪慧态度上一百八十度的改变使我心安理得。开学的时候我拿着成叠的现款去交学费。
只是到现在还没见到勖存姿。
他仿佛已经完全忘记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