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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宝 第17页

作者:亦舒

我从心里倾佩他。

我把车子开得很当心,缓缓经过雪路。

勖在我身边幽默地说:“有老同车,特别当心。”

我笑。“别来这一套,你不见有那么老。今天你总要在我家吃饭。我们喝“香白丹”,我存着一瓶已经多月。你如果告诉我没有空,我就把这辆车驶下康河,同归于尽。”

勖长长吹声口哨:“这真是我飞来艳福。”

我又再微笑。他真懂得给我面子。我这个人是他包下来的,然而他说得好像他尚欠我人情。

我看他一眼。笑笑。

“你的头发长了。”他说。

“是的。每星期我到维代沙宣去打理头发。要开车落伦敦呢,剑桥简直是乡下地方。”

“但大学是好大学。”

“世界上最好的。”我笑答。

我们像久未见面的老朋友,自在舒适,我也觉得奇怪,我们当中仿佛一点儿隔膜都没有,我可以推心置月复地把一切细节都告诉他。

他说:“小宝,想想看——世界上最好的,你应该骄傲,至少你将会拥有世界上最佳学府的文凭。”

“你太褒奖我,勖先生。”我笑说。

我一直叫他勖先生,我喜欢这样叫他:勖先生。

“看到你很高兴,小宝。”

“我也一样。”忽然我说,“我等了你很久,你很忙是不是?忙你的事业,忙你的家庭。”

“不,我并不是很忙。”勖存姿说。

我转头看着他。家到了,我停好车子。

“你的车子开得很好。”

我笑一笑。“我在你眼中,仿佛有点十全十美的样子呢。”

我们进屋子去。

辛普森显然早已得到消息,立刻捧上白兰地,我喝一杯热茶,坐在图书室陪勖存姿。

我说:“你一定要听我这张唱片,我找很久也找不到,是这次回香港买了下来的。”

我非常兴奋,摇撼着他的手臂,他微笑地看着我。

“你听不听地方戏曲?”我问他,“你喜欢吗?”

“你听的是什么?昆曲、京戏、弹词、大鼓?”他含笑问,“粤剧?潮剧?”

“不,”我笑,“猜漏一样。绍兴戏。听听看。”

他又笑。喝一口白兰地,很满足的样子靠在丝绒沙发里,手臂摊得宽宽的。

我们两个人都在笑,而且笑得如此真实。大概是有值得开心的地方吧。以前有一首葛兰唱的时代曲,一开头便这样:“你看我我看你,你看我我又几时怎么高兴过……你也不要问我,我也不会我也不能我也不想老实对你说……”我其实也没有什么时候是真正高兴过。没有。

我小心放下唱片,当它是名贵的古董。

我解释给勖存姿听:“这是‘梁祝’……梁山伯与祝英台。”我怕他不懂这些。

他脸上充满笑意,点点头。我觉得他笑容里还有很多其他的含义。这人。我微微白他一眼,这人就是够深沉。

我们静静坐在那里听祝英台迟疑地诉说:“自从小妹别你回来——爹爹作主,已将小妹,许配马家了——”

我的眼睛充满泪水。梁祝的故事永远如此动我心弦。他们真是求仁得仁的一对。

勖存姿说:“来,来,别伤心,我说些好玩的事你知。”

“什么事?”我问。

“我小的时候反串过小旦,演过苏三。”勖存姿说。

我瞪大眼。“不!”

“真的。”他笑,“脖子上套一个木枷,出场的时候碎步走一圈,然后拖长声音叫声‘苦——’你看过‘玉堂春’没有?”

我当时抹干眼泪,笑道:“这不是真的,我以为你是洋派人,大生意大商家,你怎么去扮女人?”

“那时我只有十四岁。好玩,家里票友多得很。”

“哗,那是多年前的事了。”

他点点头,然后说:“多年前的事。”

瞧我这张嘴,又触动他心事。他怕老,我就非得提醒他老不可。他不愉快我有什么好处?我现在吃的是他的饭,住的是他的屋子,穿的是他的衣服。我一定要令他愉快,这是我的职责。

勖存姿不动声色地说下去:“我还有张带黄着色照片,你有没有兴趣看?下次带来。”然后他站起来。

我知道事情不妙,心沉下去。果然他说:“今天有点儿事,伦敦等我开会,我先走一步。”

天晓得我只不过说错一句话,我只说错了一句话。

他真是难以侍候。

我看着他,他并没有看我。辛普森太太被他唤来,替他穿上大衣。他自己戴上帽子与手套,这才转过头来对我平静地说:“下次再来看你。”

我点点头。

他向大门走去,辛普森替他开门。

第四章

我独个儿坐在图书室很久很久,耸耸肩。老实说,我真的很有诚意留他吃饭,我真的很高兴看到他。毕竟这是我初次正式学习如何讨一个男人的欢心,瞻望他的眼睛鼻子做人,难免出错,马屁拍在马脚上。

当然我心中怨愤。然而又怎样呢?我可以站起来拍拍走,没有人会留我。

我微笑,但是其中的利害关系太重大,我跟钱又没有仇,只要目的可以达到,受种种折辱又何妨,何必做茅厕砖头。

只是,我从窗口看出,雪已经停了。只是我也是母亲十月怀胎生下来的人,跟勖聪慧一般并无异样,我是怎么沦落到这种地步的呢?竟靠出售自尊为生。究竟是勖存姿的钱多,抑或是我的自尊多?在未来的日子里,这个问题可以得到揭露。

我并没有破口大骂,摔东西发脾气。我甚至没有哭。不,我不恨勖存姿。他已付出代价,他有权教训我,OK!从现在开始我知道,尽避他自己提一百个“老”字,我甚至不能暗示一下“老”的影子,禁例。好,我现在知道了。

我披上大衣散步到屋外去。绕十五分钟小路有间酒馆。我坐下喝了一品月兑基尼斯,酒馆照例设有点唱机,年轻的恋人旁若无人地亲热着。

我又叫一品月兑基尼斯。

我低着头想,我可以找韩国泰。但又没这个兴致。天下像他那样的男人倒也还多,犯不着吃回头草,往前面走一定会碰到新的。

碰男人太容易了。在未来的二十五年内尚不用愁。怎样叫他们娶我才是难事。无论如何,一个男人对女人最大的尊敬还是求婚,不管那是个怎样的男人,也还是真诚的。

有人在我身后问:“独自来的?”

我笑笑。“是。”转头看搭讪者。一个黄种男孩子,很清爽。看样子也是个学生。

“我从没有在附近见过你。”他说。

窄脚牛仔裤,球鞋,T恤上写“达尔文学院”。当然他没有见过我,我们根本不同学院。我又从来不参加中国同学会的舞会。

“基尼斯?”他问,碰碰我的杯子。

“不。”我说,“白开水,你喝醉了,视力有毛病。”

他擦擦鼻子,笑:“很大的幽默感。”

我看着他。

“你好吗?”他温和地问。

“很好。我能为你做什么?”我问。

“陪我。我很寂寞。”陌生人问,“你可寂寞?”

“基本上每个人都寂寞,有些人表露出来,有人不表露。”我温和地说。

“你是哪种?”他问,“抑或根本不寂寞。”

“我不知道。”我笑答。

“如果我把手搭在你肩膀上,你的男朋友是否会打黑我的眼睛?”

我笑。“你是中国人?”

“不,我从马来西亚来。”

“你英语说得很好。”我诧异。

“我六岁自马来西亚到英国。”他笑着补充。

“马来哪个城?”我问。

“槟南。”他答:“听过槟南?”

我耸耸肩。槟南与沙劳越对我都没有分别,马来西亚对我是一片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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