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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鸟记 第23页

作者:亦舒

她说:“你讲好不笑我的。”

“好好好。我呢?你要不要知道我的名字?”我问。

“你不是叫『喂』吗?”她说:“喂就可以了。”

“你还要耽到几时走啊,我的教授在那边,起码下午才离开,咱们去了一圈回来,刚刚好。”

“我想看瓷器。”她说。

“太复杂了,”我皱皱眉头,“光是那几个御窑,就搞得人头痛,你看,成千成万的,只只花妙不同,看到头发白了也没看完,咱们吃水果去。”

“依你说,那是不必看了?”她失望的问。

“不必了,”我干脆的说:“庄子说的,不必追求学问。”

她耸耸肩,“庄子是谁?”好家伙!

“他是一只蝴蝶,我们不必理他,我们去吃水果——嗳,你到底去不去?”

“去呀,”她白我一眼,“你别这么凶好不好?”

我笑了,与她走出博物馆,我们叫了一部车子,往市区去了,也没跟我那教授说一声,也不打算再回去了。

我是老马识途,找了一个水果档,好好的坐了下来,叫了一桌子的水果给她吃,她开心极了,吃得像个贪心的孩子,唏哩呼噜的一扫而空。

然后她瞪着眼睛看我,忽然嫣然一笑,她说:“给你欺侮一下,还是值得的。”

我只好又笑了,“我怎么舍得欺侮你。”我说。

“算了!”她扁扁嘴。

我把手帕递过去,她鼻尖上都是一颗一颗的汗。她也老实不客气,拿了手帕大擦一顿,然后说要把手帕拿回去洗,我抢了回来,说不用。

她问我:“为什么庄子是一只蝴蝶?”

这人,还念念不忘这故事。

我胡诌,“因为孔子做了圣人,所以他气,只好做蝴蝶去了。”

她没听明白,她说:“我回家查。”

我觉得她是十分可爱的,如果有空,我可以一直说故事给她听,一直说下去,说下去,说到两个人都老了为止。我看她一眼,这倒也是乐趣。我从来没有这么想过,现在大概是看上她了。

“喂!”她叫我,“你要不要到我家去看看我的画室?”

“不好吧,”我说:“我很怕见伯父伯母的。”

“他们不在家,喂!怎么了?世界变啦?女的请你,你还推来推去的。”她说。

“好,去。”

“要不要把司机叫出来?”她试探的说。

我似笑非笑的看着她,“你别这么奴役人家好不好?”

“那么我们自己搭车去。”她说:“你要发狠,你去发好了,别对我发。”

我只好笑笑,又出去叫车,也不好意思跟她挤公路车了。她还是千金小姐呢。

车子驶向山上,一路上都是精致的小洋房,最后她叫车子停在一间白色的屋子前。

我们下了车,她抢着付了车钱,我并不跟她争。

在阳光下,她家的花园开得非常灿烂,我问她:“画室,你要画室干什么?”

她被我气得翻倒,怒道:“只准你们有画室,我难道不用画则?狗眼看人低!”

“嗳,行了,学会了一句中国成语。”我笑。

“你到底看不看?一直吵架,不看就走算了。”

“我没有吵呀,”我说:“你脾气太坏了,我是孤陋寡闻,你教我,我就知道了,你一直骂我,我怎么学得了?”

“我骂你了吗?”

“骂了。”

“对不起。”

“没关系。晒死了,快上楼去吧。”

她的画室在三褛,屋顶是斜的,画室的面积大得不得了,一张可以调整斜度的大桌子。上面放满了各式各样的呎,计算器,一旁是两座打字机,一架电动,另外一架手提,一只竹箩里放满了一卷一卷的纸。

她招呼我坐。

我说:“太漂亮了。”

“所以你心里一定在想,这样的人用这样的房间,真是暴殄天物,是不是?”她瞄我一眼。

我只是笑,她对我有成见了,我无法于一时间分辩。

全间房间是白的,墙壁上悬着几幅版画。

我问:“好象是米罗的?”

“是。很便宜,那铅笔签名倒是真的。版画只需要上几个色,压一压花纹,说不定是他徒子徒孙做的,每张五百港币,巴黎随便哪一家画商都代理。那框子倒真不便宜,比画还贵。”

米罗的彩色.配白房间是很漂亮的。

另一边放着网球拍子,还有一双球鞋。

看样子她除了不懂中国文化之外,什么都懂。

也只有她一个人,不懂的东西,追求得这么厉害,多少女人,白痴似的跟着丈夫进,跟着丈夫出,在养孩子的空档里,搓搓麻将,碰出一副满糊是丰功伟绩了。这种女人,达可耻程度。她们却还来得个得意,走出来都是精神十足,挺胸凸肚的。

想到各式各样的奇怪女人,再看她,我的脸色就放柔和了。

我问:“你是不准备回去了﹖”

她拾起一个网球拋了拋,说:“是。留下了。这里很好,有南欧风味,可是比南欧干净、太平,人也比那里的斯文。我住饼三个月意大利,臭死热死,随街有人抢皮包的。加起来开心的时候不到几个小时,那是走博物馆的时候。好好的白裙子穿出来,回去就给那些男人模得黑黑的,我不介意模,至少也该把手洗一洗。”

我笑得弯了腰。

“意大利女人凶,意大利男人还要凶,在街上喝喝咖啡就打起来了,那男的抓住女的头发就打耳光,那女的又吐口水又责骂,真正是落后地区。”

“别这样,”我说:“我去的时候就没看到。”

她说:“那你运气好。美国也不行,弄弄就不像了,个个人鞋月兑袜月兑的,巴不得回复到原始时代去,叫我到纽约,我就汗毛站班,我不要捱这种风险,弄得不好,就被奸杀在地下铁车站里。”

我说:“所以还是回中国人的地方来了。”

“难道你不想回来?英国又有什么好?一年少见几天太阳,那里的人也就阴阴沉沉的,跟天气一模一样。”

“都叫你给骂死了!”我说。

“是事实呀。香港也不好,不中不西的,结果中的没学好,西的也没学好,我唯一的希望是将来学好了中文,除了工作上的必要,不用说英文法文。”

“志气蛮大的。”我微笑,“年纪轻的人真是轰轰烈烈,爱恶分明的。”

“你算老啦?”她笑问。

我点点头,“现在是温吞水,非常的满足现实,做人,反正是那么一回事,什么地方好就躲在什么地方,每个地方都不好?就想法子迁就一下,反正匆匆几十年,转眼就过去了。”

她白我一眼,“我不是那种人。”

“我小时候比你还要厉害。”

她眼睛看看天花板,一副不开胃的样子,我也笑了。干吗要回去呢?在自己家里,对着一个可爱的人,有什么不好呢?每天说一个故事给她听,又有什么不好?一本封神榜,就足够可以说一年。

辞掉那份工作吧,辞掉它吧。把房子退掉,把东西收拾一下,就可以回来了。回来了可以天天吃水果,可以做些自己喜欢的事,多年来紧张的生活把我折磨得不象话了,我现在的理想只剩下那么一点点。

她蹲下来看我,“嗳,你不高兴啦?我得罪你啦。”

我拍拍她的头,“没有。”我温和的说:“我怎么会生你的气?”

“爸爸说我说话老得罪人,得罪别人无所谓,得罪你我可惨了。”她笑着说。

“你有什么惨?”我急问。

“谁说故事给我听?”她索性坐在地上了。

“像你这么好看的女孩子,还愁这个?”我问。

“我没说我愁呀,有人要来说给我听,我还不要听呢,我喜欢听你说的,你讲得够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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