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說︰「你講好不笑我的。」
「好好好。我呢?你要不要知道我的名字?」我問。
「你不是叫『喂』嗎?」她說︰「喂就可以了。」
「你還要耽到幾時走啊,我的教授在那邊,起碼下午才離開,咱們去了一圈回來,剛剛好。」
「我想看瓷器。」她說。
「太復雜了,」我皺皺眉頭,「光是那幾個御窯,就搞得人頭痛,你看,成千成萬的,只只花妙不同,看到頭發白了也沒看完,咱們吃水果去。」
「依你說,那是不必看了?」她失望的問。
「不必了,」我干脆的說︰「莊子說的,不必追求學問。」
她聳聳肩,「莊子是誰?」好家伙!
「他是一只蝴蝶,我們不必理他,我們去吃水果——噯,你到底去不去?」
「去呀,」她白我一眼,「你別這麼凶好不好?」
我笑了,與她走出博物館,我們叫了一部車子,往市區去了,也沒跟我那教授說一聲,也不打算再回去了。
我是老馬識途,找了一個水果檔,好好的坐了下來,叫了一桌子的水果給她吃,她開心極了,吃得像個貪心的孩子,唏哩呼嚕的一掃而空。
然後她瞪著眼楮看我,忽然嫣然一笑,她說︰「給你欺侮一下,還是值得的。」
我只好又笑了,「我怎麼舍得欺侮你。」我說。
「算了!」她扁扁嘴。
我把手帕遞過去,她鼻尖上都是一顆一顆的汗。她也老實不客氣,拿了手帕大擦一頓,然後說要把手帕拿回去洗,我搶了回來,說不用。
她問我︰「為什麼莊子是一只蝴蝶?」
這人,還念念不忘這故事。
我胡謅,「因為孔子做了聖人,所以他氣,只好做蝴蝶去了。」
她沒听明白,她說︰「我回家查。」
我覺得她是十分可愛的,如果有空,我可以一直說故事給她听,一直說下去,說下去,說到兩個人都老了為止。我看她一眼,這倒也是樂趣。我從來沒有這麼想過,現在大概是看上她了。
「喂!」她叫我,「你要不要到我家去看看我的畫室?」
「不好吧,」我說︰「我很怕見伯父伯母的。」
「他們不在家,喂!怎麼了?世界變啦?女的請你,你還推來推去的。」她說。
「好,去。」
「要不要把司機叫出來?」她試探的說。
我似笑非笑的看著她,「你別這麼奴役人家好不好?」
「那麼我們自己搭車去。」她說︰「你要發狠,你去發好了,別對我發。」
我只好笑笑,又出去叫車,也不好意思跟她擠公路車了。她還是千金小姐呢。
車子駛向山上,一路上都是精致的小洋房,最後她叫車子停在一間白色的屋子前。
我們下了車,她搶著付了車錢,我並不跟她爭。
在陽光下,她家的花園開得非常燦爛,我問她︰「畫室,你要畫室干什麼?」
她被我氣得翻倒,怒道︰「只準你們有畫室,我難道不用畫則?狗眼看人低!」
「噯,行了,學會了一句中國成語。」我笑。
「你到底看不看?一直吵架,不看就走算了。」
「我沒有吵呀,」我說︰「你脾氣太壞了,我是孤陋寡聞,你教我,我就知道了,你一直罵我,我怎麼學得了?」
「我罵你了嗎?」
「罵了。」
「對不起。」
「沒關系。曬死了,快上樓去吧。」
她的畫室在三褸,屋頂是斜的,畫室的面積大得不得了,一張可以調整斜度的大桌子。上面放滿了各式各樣的呎,計算器,一旁是兩座打字機,一架電動,另外一架手提,一只竹籮里放滿了一卷一卷的紙。
她招呼我坐。
我說︰「太漂亮了。」
「所以你心里一定在想,這樣的人用這樣的房間,真是暴殄天物,是不是?」她瞄我一眼。
我只是笑,她對我有成見了,我無法于一時間分辯。
全間房間是白的,牆壁上懸著幾幅版畫。
我問︰「好象是米羅的?」
「是。很便宜,那鉛筆簽名倒是真的。版畫只需要上幾個色,壓一壓花紋,說不定是他徒子徒孫做的,每張五百港幣,巴黎隨便哪一家畫商都代理。那框子倒真不便宜,比畫還貴。」
米羅的彩色.配白房間是很漂亮的。
另一邊放著網球拍子,還有一雙球鞋。
看樣子她除了不懂中國文化之外,什麼都懂。
也只有她一個人,不懂的東西,追求得這麼厲害,多少女人,白痴似的跟著丈夫進,跟著丈夫出,在養孩子的空檔里,搓搓麻將,踫出一副滿糊是豐功偉績了。這種女人,達可恥程度。她們卻還來得個得意,走出來都是精神十足,挺胸凸肚的。
想到各式各樣的奇怪女人,再看她,我的臉色就放柔和了。
我問︰「你是不準備回去了﹖」
她拾起一個網球拋了拋,說︰「是。留下了。這里很好,有南歐風味,可是比南歐干淨、太平,人也比那里的斯文。我住餅三個月意大利,臭死熱死,隨街有人搶皮包的。加起來開心的時候不到幾個小時,那是走博物館的時候。好好的白裙子穿出來,回去就給那些男人模得黑黑的,我不介意模,至少也該把手洗一洗。」
我笑得彎了腰。
「意大利女人凶,意大利男人還要凶,在街上喝喝咖啡就打起來了,那男的抓住女的頭發就打耳光,那女的又吐口水又責罵,真正是落後地區。」
「別這樣,」我說︰「我去的時候就沒看到。」
她說︰「那你運氣好。美國也不行,弄弄就不像了,個個人鞋月兌襪月兌的,巴不得回復到原始時代去,叫我到紐約,我就汗毛站班,我不要捱這種風險,弄得不好,就被奸殺在地下鐵車站里。」
我說︰「所以還是回中國人的地方來了。」
「難道你不想回來?英國又有什麼好?一年少見幾天太陽,那里的人也就陰陰沉沉的,跟天氣一模一樣。」
「都叫你給罵死了!」我說。
「是事實呀。香港也不好,不中不西的,結果中的沒學好,西的也沒學好,我唯一的希望是將來學好了中文,除了工作上的必要,不用說英文法文。」
「志氣蠻大的。」我微笑,「年紀輕的人真是轟轟烈烈,愛惡分明的。」
「你算老啦?」她笑問。
我點點頭,「現在是溫吞水,非常的滿足現實,做人,反正是那麼一回事,什麼地方好就躲在什麼地方,每個地方都不好?就想法子遷就一下,反正匆匆幾十年,轉眼就過去了。」
她白我一眼,「我不是那種人。」
「我小時候比你還要厲害。」
她眼楮看看天花板,一副不開胃的樣子,我也笑了。干嗎要回去呢?在自己家里,對著一個可愛的人,有什麼不好呢?每天說一個故事給她听,又有什麼不好?一本封神榜,就足夠可以說一年。
辭掉那份工作吧,辭掉它吧。把房子退掉,把東西收拾一下,就可以回來了。回來了可以天天吃水果,可以做些自己喜歡的事,多年來緊張的生活把我折磨得不象話了,我現在的理想只剩下那麼一點點。
她蹲下來看我,「噯,你不高興啦?我得罪你啦。」
我拍拍她的頭,「沒有。」我溫和的說︰「我怎麼會生你的氣?」
「爸爸說我說話老得罪人,得罪別人無所謂,得罪你我可慘了。」她笑著說。
「你有什麼慘?」我急問。
「誰說故事給我听?」她索性坐在地上了。
「像你這麼好看的女孩子,還愁這個?」我問。
「我沒說我愁呀,有人要來說給我听,我還不要听呢,我喜歡听你說的,你講得夠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