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著她。「你回來多久了?」
「好幾個月了。」她說︰「常常去博物館。」
我點點頭。「習慣﹖」
「我是有心要使自己習慣的。我不願意再賴在外國,又不是什麼可以引以為榮的事,只有咱們中國人,流行移民——你幾時听過英國人美國人那麼大批甘心情願的去流落在外國?」她憤憤的說。
「是什麼叫你回來的?」我問。
她說︰「是我大學里的同學!讀到畢業班那年,來了一個插班生,也是中國人,是個男的,長著一張大黑臉,矮個子,大厚嘴巴,小眼楮,常常盯著我,色迷迷的,真該死。我是給他面子,看他也是同胞,雖然拒他千里之外卻還客氣。一天在宿舍,那班美國學生就學他那模樣兒,大家都笑,我還不介意呢,誰曉得其中一個說溜了嘴,就講︰『真丑,那些中國人,一個個英文也說不好,就往外國跑!』我臉色就變了,那同學又跟我道歉,說︰『對不起,你不在內。』越描越黑,想想真沒意思,像那個大黑臉,要丟臉,就在家丟好了,干嗎還跑得那麼遠?要出色,也回家來出色,又為什麼留在外國?頓時跟姑媽說了,轉頭就走。」
我默默的听著。
她說下去︰「我不懂做人道理的,想到哪里是那里,你听著,一定心里暗笑?」她抬起頭來,「你別理我,我是有自卑感的,身為中國人,一句中文都不會說。」
「你姑媽沒教你?」我問。
「她嫁的是洋人。」她說。
「慢慢學好了。」我這一次是真的鼓勵她。
我還想我自己呢,真該回來了,她都回來了,我還不走待幾時?父母親都常常叫我回家的,可是我就是懶,懶得兩邊跑,就住在英國這麼些年。
我嘆口氣。
「算了,不說這些,叫你頭痛。」她笑,「打不打網球?改天來這里打網球。」她靠在窗口。
我走過去窗口一看,只見後園子里有一個老大的網球場。還有游泳池。她家里可真不含糊。
我看她一眼,她也不含糊,這假洋鬼子對國家民族還真有責任感。我有點不好意思。
「我要告辭了。」我說。
「怎麼?」她有點失望,「這麼快?我們幾時再見?」
我微笑,「明天,明天我再來。」
「真的?吃水果?」她天真的笑,「是不是?」
「不,去吃面。」我說︰「那面才好吃呢,一小碗一小碗的——你吃了就知道。」
「噯,你不要賴,一定要來。」她說。
我說︰「一定來。」
「你叫什麼名字?」
「叫『喂』。」我說︰「明天見。」
「我讓司機送你,叫不到車子。」她說。
「好,送我到博物館。」
「還去﹖」她驚奇。
「我那教授還在等呢。」我笑說。
她笑了。送我下樓,替我叫了司機,把她家的大車子駛了出來。
到了博物館。我找到了教授,他老還看得聚精會神的。
我拍拍他肩膀,他抬頭一笑,根本不曉得我走了半天。
他老遠還趕了來,咱們卻留在外邊。那里有寶還不知道!
我照例跟他去吃飯,跟他聊天,然後到正題上了。
「……我想不回去了,明天寫封辭職信,」我說︰「回去收拾收拾,回家來了。」
他沒有什麼驚異,「找到女孩子了?是的,年紀也差不多了,是該結婚了。」
「是的,她是一個不錯的女孩子。」我微笑,可是原因不只那麼一點點吧?
「你放心好了,大不列顛王國沒有你,沒有什麼關系,」教授笑,「回家是好的。」
可不是?本來就是。
我在路上踢著石子。一對新皮鞋也顧不得了。
我笑著。
明天我會去找她的,或者會得把莊子的蝴蝶夢好好的告訴她。或者會把名字說給她听。
我是決定留下來了。
一張照片
一個炎熱的下午。
我剛剛拖干淨浴室的地板,透一口氣,倒了杯冰水喝,看著鐘,預備去接小明回來。小明上幼稚園,遲了去接他,他就哭。
我坐在椅子上,看著露台的竹簾幌動,一陣好風。
我們住在這里已經有三年了。家明是公務員,在政府機關做事。好處是有的,像這層配給房子,如果在外頭租,還不知道是什麼價錢呢,但是生活太穩定了,家明不但有點壯志消沉,而且也懶了下來,不到一、兩年間,腰間就長了一圈肉,最近連肚子都凸出來了。
我笑他財未發,身體先發。
先一陣子女佣人又要求加薪水,我想一想,就咬牙把她辭掉了。一個月一千多塊錢,連洗衣機洗碗機都買了給她,小明出生那年開始做的,好幾年的賓主,說走就走,一點情義都沒有,也只好隨她去。
現在凡事自己做,倒也無所謂,空的時候還可以去喝一頓下午茶,太忙了就把小明往外婆或是祖母家里塞,反正她們都疼他。
一天又一天的就此過了,沒有小明,我再也不想到日子過得這麼快。小明長得飛快,一下子褲子又要換松的,皮鞋不夠大了。沒有他,我還以為時光是停留不動的。日子乏味得很,天天是一模一樣的工作。我奇怪的想︰這就是做人吧?想到當初中學畢了業還巴巴的讀了三年大學,如今也不過是刷地板。家明是大學里的同學,雖然說大學間接也是婚姻介紹所,到底別的地方也找得到丈夫,做女明星就很好,撈得風調雨順,最後總還可以嫁得個金龜婿。何必去讀大學!女人可走的路多得很。
我不大想得明白。
我嘆了一口氣,腰實在有點酸,不想去接小明了。我打了電話給母親。
「媽媽,麻煩你去接小明一次。」
「小明有兩個禮拜沒來了,你爸想他想得緊,我把他接了來,索性吃了晚飯,才把他送回來好不好?」
「有什麼不好的?如果他听話,就玩久一點,你們吃不消,就把他轟走。」
「你不出去?」
「不出去了。」
「腰酸好一點沒有?」
「人到中年百事哀,媽媽,別提了。」我說。
「啊,你算是中年,我們豈非成了老不死?」媽媽笑。
「媽媽,我三十歲了。」
「人生剛開始呢,好好的捱吧。」她還是笑。
「再見。」我說。
母親也掛上了電話。
我坐在客廳里,動也不想動。
當年我可沒想到日子會演變成這樣︰帶兒子,理家務,伺候丈夫。我的天,我年輕的時候——我年輕的時候,可也很多姿多彩,男孩子的約會,吃喝玩樂,回了家就專听電話,功課不行了,自有男同學搶著幫忙。
那幾乎是十年前的事了。
我微笑,現在這樣,也是應該的。一個女人,結婚生子之後,也該完了,我還冀望些什麼?如果以這種日于終老,在別人眼中,也就是一個幸福的女人。
我少了什麼?
我生活中還少了什麼?
家明下班回家,就坐在沙發上看報紙,看完報紙吃飯,吃完飯看電視,看完電視與兒子玩一陣子,就該睡覺了。他很習慣家庭生活,很少抱怨,很少發脾氣,在別人的眼楮里,他也就是一個很好的丈夫。
他是一個不錯的人,不消說,我們的婚姻維持了這麼久,他沒有夜歸過一次。發了薪水,扣了一份零用,便整整齊齊的交在我手中。他弟妹多,但都是爭氣的孩子,我與他們有說有笑,相處得極好。
但總少了一點點。
照說我應該滿足了。
當年那麼多的男朋友,最可靠最端正的也是他。
這個下午真熱啊。
家明好雖好,卻永遠只像一盤溫吞水,沒有脾氣,沒有刺激,跟他在一起久了,我也變了溫吞水,很糟是「不壞」,厭憎是「無所謂」,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