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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鳥記 第25頁

作者︰亦舒

我常常想,如果我沒有嫁他,以後的日子是怎麼樣的?說不定我找了一份工作,維持著自己的生活,租一層公寓,獨自住著,約會著許多男朋友,過著風流放蕩浪漫的生活。應該也很好。可惜在一般人眼光之中,良家婦女不是這樣的。

我走到浴室去,洗了一個臉,恐怕也得洗一個澡,正用冷水潑著臉,就听見門鈴響。

我放下毛巾——是什麼人?

我去開門。

門外站著個年輕人。一頭的卷發,瘦長個子,肩膀很寬,一張臉曬得紅紅的,穿件芝士布的襯衫,被汗浸濕了,都貼在胸膛上,那種青春、朝氣,撲人而來。他有點喘氣,漂亮的眼楮看著我,帶點猶疑。

我也好奇的看著他,他一定是找錯門了。

「找誰?」我先問他。

我們這里門戶非要小心不可。

「我想向你打听一個人。」他說︰「你是王太太是不是?」

「是,請進。」我說。

他進來,向我笑了一笑,坐下來,腳上穿著一雙球鞋,沒有襪子,深藍色的粗布褲已經洗得發白了,但在他身上,還是顯得那麼自然,調和,比起家明硬繃繃考究的西裝,巴利皮鞋,不曉得好看多少!

我失笑了。

多ど不公平!家明已經三十二了,這個男孩子最多不過二十歲左右,如果家明拿我去比十六七歲的女孩子,我的臉也就很黃。

我倒了一杯果汁給這個男孩子,他道了謝,一飲而盡。

「真熱。」他說。

「是的。」

「我姓孫,叫孫家明。」他報上了姓名。

此家明不同彼家明,我笑說︰「我丈夫也叫家明。」

他說︰「啊?真巧,不過這是一個普通的名字。」

「普通是普通了一點,不過卻是個好名字——孫先生,請問有何貴干?」

他為難的低下了頭,想了一想,然後從褲袋里模出一只皮夾子,掏出了一張紙片,鄭重地遞給我。

他說︰「請問王太太,你有沒有見過這個人?」

我接過了那張紙,卻是一張照片,我看了一眼,詫異的問︰「咦,這張照片,你是從什麼地得來的?」

他興奮的問︰「你見過?」

「自然。」

「她是誰?我找她很久了!」男孩子的聲音是快樂的,「你知道她在哪里﹖」

我細細的看著他,「我不明白,你為什麼要找她?」

他坦白的說︰「我喜歡她。」

「你見過她嗎?」我問。

「沒見。」

「既然沒有見過這個人,你怎麼可以說喜歡她?」

「呀,王太太,這說來就長篇了,我不介意再重復一次,但是希望你有耐心听。」他看著我。

「請說。」我倒想听听他的故事。

這麼熱的一個下午,除了午睡,還有什麼比听故事更好?

「請先把照片還給我。」他說。

我把照片放在茶幾上,他取了過去,拿在手中,細細的看著,當珍品似的。我真是驚奇莫名,看樣子這張照片他很寶貴的呢。怎麼一回事﹖

他開始說︰「我第一次看見這張照片,是在加州,美國加州柏薩典娜,一個朋友家中,朋友姓陶,你認識嗎﹖」

我搖搖頭,我不認得姓陶的人,在美國我們以前只有一家親戚,是我嫂子的弟弟兩夫妻,姓李的。這張照片怎麼會到姓陶的人家去了?

「沒關系,反正這是兩年前的事,我當時在加州理工學院念原子物理。」

哦,還是原子物理學家,真看不出來。

「偶然去陶家作客,沒事做,大家便翻照相簿子,我看到了這一張照片。照片里的女孩子神采是那麼好,馬上吸引了我,我便問陶家她是誰,陶家說不認得,這照片是無意中得來的,夾在一大堆其它的照片當中,他們見照得很好,就順手夾在照片簿里,沒丟掉。」

他歉意的笑,仿佛是怕我沒听清楚。

他的長腿伸在玻璃茶幾下,握著雙手,左手腕戴一只極薄的白金表,右手腕一條銀鏈子。他隔一些時候便伸手去撥他那一頭卷發,這個男孩子,風采是不可多得的。

他說︰「我一直追問他們,他們說照片是夾在姓李朋友的信里來的,他們大概認得她。」他嘆一口氣,「不過姓李的博士住波士頓,在東部呢。」

這就是了,相信是李博士寄自己的照片給朋友,一不小心,把沒相干的照片也夾進去寄出了。

「我打听有什麼同學在哈佛讀書,可以請他去問,皇天不負有心人,」他笑了一笑,雪白的牙齒——「倒有一位同學的哥哥,他是哈佛研究院的,過來西部渡假,被我抓住了。」

我忍不住,「他未必認得李博士。」

「是呀,但是哈佛有多少中國人呢?想必有一線希望。」

「說下去。」

「同學的哥哥看了照片,說見過這個女孩子!他說有好幾年了,她是李博士的親戚,從英國去看他們,拍了好些照片,也一起吃過飯,那個女孩子很能說會道,相當傲氣。有人要替她介紹男朋友,她就笑說︰『我是要嫁原子物理博士的。』你想想,王太太,我不是原子物理學生嗎?」他天真的說︰「這些年來,我一直沒有女朋友,一直在找像她那種活潑可愛的女孩子,沒想到她也在等我這麼一個人,這麼湊巧。」

我不作聲。

他說下去,「于是我問起李博士,既然是他的親戚,他該知道她的地址。」

我抬起了眼,「李博士搬走了,他回了香港。」

「咦,你怎麼知道的?」他驚異的問。

我淡淡的答︰「那是一定的,畢了業還留在外國作什麼?」

「是,」他低下頭,「我沒找到李博士。但是我要了這張照片。我只知道她在英國念書,」他笑了一笑,「英國說大不大,但到哪兒去找這個中國女孩子?我很頭痛,我只曉得如果遲了,可能會失去機會。」

「也許……只是照片拍得好,也許她真人不過爾爾,你怎麼可以憑一張照片而——」我說。

「我有信心。」他的語氣的確充滿了信心。

我不以為然,「科學家總是一樣的!」

「王太太,你不喜歡科學家?」他問我。

我笑了,我看著露台上太陽下的美人蕉,真綠得驚心動魄。不喜歡科學家?十年前,我多麼想嫁一個原子物理學家!只是沒有機會認得而已。

「線索完全中斷了,所以我只好暫時放棄,不過我還是托著陶家,有什麼消息,就告訴我。」

「陶家沒有什麼可說的,是不是?」

「沒有。可是當年冬天,我又遇到一件意想不到的事,哈哈!」他很得意,「我在一個美國同學的照片部子一里看到了她!」

「不會吧?」

「怎麼不會?那同學的照片是她哥哥寄來的,他弟弟與我找的人是同學!」

「那同學叫什麼﹖」我也好奇起來。

「英國美國距離不遠是不是?那同學的哥哥叫哈里,哈里麥囂,我要找的女孩子是他們班上唯一的中國人,那還不簡單,我一眼便認了出來,沒想到得來全不費功夫,倒在外國人身上得到了她的消息。」

我說︰「她叫什麼名字?」

「照片背後寫著,叫段絹絹。」

「啊。」

「那是一張畢業紀念照,廿多三十個人一起拍的,然後每個人都在照片後簽名,奇怪啊,她簽的卻是中國字,我一眼便看到了這三個字。」他重復一次︰「段絹絹。」

我低下了頭。

「多麼好听的名字,」他向往的說︰「我牢牢的記著,又打听了很多事,我知道她念的是化學工程,成績很好,人很活潑,只是不大參加課余活動,畢了業大概是回了家。就只有這麼多,我還想多問,那個美國女同學把我轟了出來,」他扮一個鬼臉,「不瞞你,王太太,那個時候我正與她泡,我老逼她說另外一個女人的事,她當然沉不住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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