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她又來了,我決定躲得遠遠的,以免打擾她。
可是就在字畫那里,又踫見了她。
她傻傻的看著一張竹子,是倪贊的,站在那裹一刻鐘沒走。
希望她可以領略到畫的美麗。
她怎麼會這麼喜歡畫的呢。我不明白。這樣的女孩子,應該趁著暑假,多多去跳舞玩樂才是,泡什麼博物館?這次因為只有她一個人,她很靜,沒有大聲嚷。
看她的表情,又很苦惱,皺著眉頭,索性坐在椅子上,撐著頭想起心事來。
我老覺得曬得黑黑的女孩子是沒有腦袋的,怎麼會看了一幅竹子就愁眉苦臉呢?我于是走到那幅畫面前去看了個仔細。
她探頭探腦的叫我︰「喂!」
我看她。
她問︰「喂!你是不是昨天教訓我的那個人?」
「不敢不敢。」我說︰「你會說中文嗎?」
我又來了,「什麼意思?中國人不會講中文?」
「我在美國出世的嘛。學了英文法文,就不會中文。」
「真要命,你听听你那英文的口音。」我說。
「別這樣子好不好?」她說︰「真是,一直罵人。」
「有什麼事呢?」
「你怎麼知道郎世寧是洋人?」她問。
「這里誰都知道。」我說︰「國民小學生也知道。」
「我不知道。」她苦惱的說︰「後來我回家一直找資料,把他抖了出來,原來是這麼一個人。」
我笑,「你真去查了?」
「是呀。」她說︰「喂,你是專家嗎?多說點來听听。」
「什麼專家,別這麼說。」我說。
她眼楮圓圓的,更加起勁了,一臉不恥下問的樣子。
我不忍心,只好說︰「我也不懂呢,你要看這些,先要把中文說好了,要把中文寫好了,才能懂這些畫的奧妙。就像個孩子,不去讀上大人孔乙己,倒要看紅樓夢,怎麼看得懂呢?」
「紅樓夢是什麼?」她楞楞的問。
我的媽。怪可憐的一個女孩子,大概她父母太要望她成龍了,從小叫她受洋教育。她或者看得懂尚保爾沙特的原著,可是不會紅樓夢,做人有什麼味道啊。我頓時對她生了同情之念。
「你在可憐我,是不是?」她看著我,坦率的說。
「你可以慢慢的學。」我淡然的說。
「是的,我買了一大堆書看。我在學國語,我會寫一點字,我在努力。可是你能不能為我解釋幾個問題?」
「畫是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
她笑,「這我知道,我看過一些西洋藝術品。」
我點點頭,「你要問什麼?」
「什麼叫『斗彩』?」
「那還不簡單,但凡瓷器上燒的花紋,有黑邊的,就叫斗彩吧?」給別人一問,我也胡涂了。
記憶上的確如此。
「真的嗎?」她問︰「這不是跟畫上的『有骨』一樣?」
「對啊!」我一拍大腿,「你真聰明。」
她很得意的笑了。這小妮子還真不簡單。
「你怎麼會到美國去的?」我問。
「爸爸媽媽鬧離婚,把我送到姑媽家去,姑媽住美國,我就留下來了。」她說。
「啊,對不起。」
「不用對不起,他們早就和好如初了。只是我就留在美國,做了假洋鬼子。」她說︰「現在畢了業,回到家來,真是十分不便,他們為了我,全家都說英文,很可怕是不是?」
她是這麼的坦白可愛,全無城府,也有一種動人之處,大概天下沒有十全十美的事。懂得紅樓夢的女孩子,多數是刁鑽古怪,喜怒無常的吧?
「你是學美術的?」她羨慕的問。
「是的。」
「哪一間學校?」
「倫敦皇家美術學院。」
她很難過的說︰「我本來就是要念美術的。」
「怎麼沒有念呢?」
「喏,姑媽說念了美術不好找工作,還是讀別的好。」
「那你讀了什麼﹖」我問。
「建築。」
「你呀?」這下子輪到我睜大眼了。
「是呀,我。」她生氣的說︰「你真是看低人。」
「對不起,我真沒想到,我還以為你是中學生呢。」我滑頭的說。
她注視我一會兒,她說︰「中國人不好,中國人真滑頭。」
我的臉紅了起來,「噯,你自己也是中國人。」
「是呀,但是我回來以後,就發覺中國是一個虛偽的民族。」她認真的說。
「別這麼說好不好﹖」我抗議,「英國人才虛偽呢。」
「可是英國人的虛偽是看得出來的,可以預防的,中國人才高明呢。」她說。
「好了好了,你慢慢會發覺中國人的好處的。」我安慰她。
她表示很懷疑。
我的教授在那一邊叫我了。我只好站起來向她道別。我問她第二天還來不來,她說來。我說「明天見」。教授很開心,絮絮的說長道短。他是個中國通,也就像所有的中國通一樣,到了中國地方,就不大通了。
我陪他去吃了頓海鮮,送他回旅館。他旅館房間亂極了,到處都是書本、圖片,打字機打好的稿子,我幫他整理了一會兒。
他叫我把廣告公司的工作辭掉,跟他去做助教,一方面可以跟他合出一本書。這是很誘惑的,從庸俗到清高,誰不想?我說我答應考慮。
回家途中,我一直在想,那個女孩子叫什麼名字呢?她的人,就像一塊璞玉,與普通的小姐不一樣。此刻一般女孩子都太矜持了。
一個男同學憤然說︰「什麼意思嗎!走了一年整,天天又接又送,又吃飯又看電影,完了連手還沒模過一模,還是去找鬼妹算了,現實有現實的好處,下午看了電影,晚上馬上見功。」他實在是煩了。
我不是怕這種煩,我也沒有要立刻見功,只是我很害怕被女孩子吊我胃口。干嗎?大家真誠相待,才可以做朋友,吊來吊去,心也吊冷了,我不干。
所以到今天還是沒有女朋友,怪寂寞的。
第二天我與我的教授一早就出發了。
她比我們還早。
教授跟我說︰「咱們那些學生,有她一半這麼用功,我們做夢也就笑出來了。」
我趨上前去,「喂,假洋鬼子!」
她氣得不得了,馬上跳起來,「你再說一次!」
「大清早的,別生氣,別生氣,」我向她道歉,「你把名字告訴我,我就可以叫你了。」
「不說!」
「不說我怎麼教你?」我問她。
「你真打算教我?算了,我沒那麼好命噯,我什麼也沒學會,已經氣死了——誰做你的女朋友,真是前輩子作了孽!」她白我一眼。
「所以我沒有女朋友。」我說︰「啊,你在看唐寅的扇面呀,來,我告訴你他的故事。」
我把唐祝文周的故事說了一次。那唐伯虎點秋香的故事是三歲孩兒都曉得的,偏偏這可憐的家伙一點也不懂,听得津津有味,側著頭。我從來不知道我會講故事,但是看她那樣子,似乎我是講得還不錯的。
末了她又羨慕地問︰「你怎麼知道的?」
「看回來的。」我笑,「十三歲的時候,放暑假,就一直看這種書。你十三歲的時候,看什麼?」
她慚愧的說︰「法文版的小王子。」
「噯,那是一本好書,非常好的書。我也喜歡,我是前年才看的。」
「真的嗎?」她笑問︰「前年才看?」
「你叫什麼名字?」
「你不對我大呼小叫的,我就告訴你。」
「我請你到小巷子去吃水果好不好?」我問︰「那夠好了吧?有菠蘿、西瓜、芭拉、香蕉、文丹,你說什麼有什麼,我不帶你去,你絕對找不到。」
「真的?」她好天真。
「當然真的,而且你可以放心,我不是騙子。」
「好吧,我叫江文秀。」她說了。
「噢唷,還有中文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