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答:“我挨揍了。”
珉珉转过头去笑。
有些成年人幼稚得匪夷所思。
赵元熙忽然轻轻说:“我们走了有七年,六年秘密,因为当时她有伴侣,一年公开,因为已经打算结婚。”
珉珉坐在一旁听他倾诉。
他的声音很悲哀很迷惘,不是不动听的。
“然后,”他说下去,“我发觉我爱的人不是她。”
珉珉吁出一口气,他们都是这样的,连自己都不明白自己,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
“对不起,珉珉,我肯定你听不懂我的梦呓。”
珉珉笑笑,过去开了那具小小收音机,悠扬乐声碎碎传出,具安抚作用。
饼很久,她以为他睡着了,转过身子来,却发觉他正在看她,见她注意到了,又急急避开目光。
珉珉不动声色。
稍后医生来看他,留下药物与忠告。
珉珉见时间差不多,便向赵元熙告辞,与医生结伴离去。
在大厦的楼下大堂,碰见吕学仪女士,他们下来,她赶着上去。
珉珉注意到她板着面孔,双目向前直视,并没有看到别人,她用一方丝巾裹着头发,穿黑色密封衣裳,双手交叉在胸前,十只长指甲搽着玫瑰紫寇丹,指尖很像要滴出血来。
珉珉不敢细看,与她擦身而过。
像谁呢?吕学仪这个样子,珉珉不知在什么地方见过,电光石火间她想起来,像动画片中白雪公主后母的造型。
珉珉不敢把这个感觉说出来。
回到家,阿姨与姨丈在露台打扑克牌聊天。
珉珉轻轻走近。
只听得阿姨说:“小赵不一定讨得什么便宜。”
“那么多的人,你偏偏针对赵元熙,好没有道理,他与吕小姐走了七八年,快要结婚,真是恭喜他还来不及。”
“幸亏暑假快要过去,我不想珉珉再上他家去。”
“珉珉已经是个很寂寞的孩子,你再孤立她,对她一点儿好处都没有。”
珉珉很感动,他俩是真的关心她。
她轻轻咳嗽一声。
阿姨抬起眼来,“回来啦,你父亲自梵蒂冈寄明信片回来。”
姨丈说:“珉珉,你来替我一阵,我手气不佳。”
珉珉问:“阿姨把你杀得片甲不留?”
她在姨丈的位置坐下来,一看他的牌,只得一对二,阿姨牌面已有一双皮蛋,珉珉说:“加十块注。”
阿姨笑,“你会输的,”她发牌,“你见过吕学仪没有?”
珉珉手上已经有三只二,珉珉说:“我赢了。”
陈晓非气结,“珉珉真是有邪运。”
珉珉将纸牌洗一洗,放桌上。
“听说她比赵元熙大好几岁。”
姨丈过来收钱,“小赵是个奇人,像珉珉这种年纪已经追求同学的大姐,满以为他这样纵容感情,事业一定没有成就,谁知鱼与熊掌竟被他兼得。”
“在珉珉眼中,他也不过是个小老头罢了。”
珉珉没有置评。
陈晓非把一张帖子放桌上,“下个月三号请喝喜酒。”
洪俊德说:“未到那天还不能作实。”
第二天,一进赵宅,珉珉便看见这一对未婚夫妇站在客厅中央,神情肃穆,似一对将要决斗的武士。
饼半晌吕学仪说:“帖子都已经发出去了。”
“我负责去逐张收回来。”
“怎么对亲友解释这个笑话?”
“毋需把每件事向每个人交待。”
“他们会问。”
“都是聪明人,你不提,谁敢问。”
“背后还不是一定议论纷纷。”
“你又听不见,有什么关系。”
吕学仪反而笑了,“照你说,我俩可以没事人似如常生活?”
“对不起学仪,你一直想到湖区居住三五个月寻找灵感,或者这是时候了。”
吕学仪问:“她是谁?”
“没有第三者,我只是觉得我们还不适合结婚。”
“我太清楚你,一定有人取代我的位置。”
赵元熙苍凉地说:“你占我生命七年光阴,没有人可以取代你,人是人,你是你。”
吕学仪走前一步,赵元熙与她拥抱一下,她黯然地离去。
赵元熙推开书房门的时候,珉珉正把最后一本书放进架子里。
不大说话的珉珉忽然说:“那是一位高贵的女士。”
赵元熙看着她,“珉珉,你比我们都懂得多,为什么?”
珉珉微微一笑。
因为她是旁观者,局外人,不相干的过客。
“珉珉,我会不会后悔?”
珉珉不语。
赵元熙自嘲,“后悔是一个较高层次承认错误的表示,像我这样的人,大抵还不配后悔。”
珉珉不好意思搭腔,她到底把他看作长辈。
他问珉珉:“毕业后,你打算升学?”
珉珉点点头,其他的路不适合她。
“外国,抑或本市?”
“还没有考虑到。”
“希望你可以留下来,希望可以与你常常见面。”
珉珉只是微笑。
“谢谢你帮我整理了这间书房,来,我送你回去。”
饼两天消息传开来了,陈晓非同丈夫说:“赵元熙派人收回所有喜帖。”
洪俊德说:“听说吕学仪已经飞到英国去了。”
“这真是一对欢喜冤家!”
“这会不会是最后一幕?”
“不知道,据说吕学仪当年背夫别恋,颇受压力,很为他吃了一点儿苦。”
“这一定是老赵喜新厌旧的老把戏。”
“他又看中了谁?”
“谁晓得,但这个城市有多大,有新闻一定会传得遍。”
赵元熙开始频频到洪宅来串门。
司马昭之心,连洪俊德都知道了,把他拉在一旁苦劝:“吴家作风思想保守,断然不会容你胡闹,我外甥女连小白袜尚未除下,她不会了解你那套,老赵,我看你是胡涂了。”
陈晓非干脆不招待他,电话也不给他接通。
赵氏想见珉珉,只有在楼下苦苦地等。
他有事业,到底不能像一般小伙子那样心无旁骛,渐渐落了下风。
吴豫生快要回来了,陈晓非担心姐夫抱怨她,便约赵元熙出来谈判。
她挑了热闹的茶座,免得人家以为他同她在商议什么秘事,又叫洪俊德稍后来接她。
陈晓非本有一腔的话要说,坐了下来,却一个字都讲不出口,大家都是有智慧的成年人,她不好意思教训他。
饼很久,陈晓非才说:“我听说吕学仪精神非常沮丧。”
赵元熙说:“我何尝不是。”
“这是何苦来呢?”
“这是我的命运,我听它安排。”
“你是你生命的主人,我们管不到你,但是你若牵扯到一个少女的名誉,我们必不罢休。”
“你要说的就是这么多?”
陈晓非点点头。
赵元熙于尽杯中的酒,站起来,向晓非欠一欠身,微酸的他离开茶座。
他走了不到十分钟,洪俊德带着珉珉一起来接陈晓非。
“老赵呢?”
“谁管他,”晓非不忿,“来的时候已经有三分酒意。”
珉珉忽然抬起眼说:“他不应开车。”
洪俊德与陈晓非齐齐一愣。
珉珉又预见到什么不吉之兆?
陈晓非狐疑地与丈夫交换一个眼色。
赵元熙到停车场拿了车,还没有驶出去,在出口附近闪避一辆跑车,反应略迟,已经撞到柱上去,他自己并没有听到那惊人的轰然巨响,他甚至不觉得痛,已经失去知觉。
他喃喃地叫:“完了,完了。”
一条明亮的白色通道,无穷无尽伸向前,他的身体失去重量,飘着走进通道里。
有人在他身边说:“他没有生命危险,医生说他随时会得醒来,我没骗你,这几天他一直叫的是学仪,不是别人。”
吕学仪不堪刺激,她用手掩着面孔退出病房,到会客室坐下。
坐在她对面的少女正是吴珉珉,雪亮的眼睛,花瓣似的脸庞。
吕学仪起了疑心,她看着她良久才问:“你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