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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之旅 第9页

作者:亦舒

婵新说:“你会失望。”

“何以见得?”

“那并非蛮荒之地,我们最近已装妥国际直通电话线路。”

“啊,那母亲岂不是找得到我?”

纪月琼说:“我早已把电话号码抄下。”

振星朝母亲眨眨眼,“那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纪月琼说:“你那订婚戒子总要暂时月兑下吧。”

王沛中给她一个眼色。

振星连忙说;“我答应过沛中永不除下。”

她母亲只得说:“好,随得你。”

姐妹俩就这样出发了。

婵新一直在服药,体力比较差。

振星笑日:“你是人民的义工,我是你的义工,天生我才,必有所用。”

婵新情绪已恢复冷静,“天父差遣你,必有安排。”

她俩在飞机场与亲友话别。

婵新穿上她黑白二色制服,比较缄默,一路上十分受人尊重。

振星笑语:“原来你是大队长身分。”

到了香港,在飞机场拨电话回家,铃声一晌就有人提起电话,可见父母是真的挂念她。

可是来听电话的却是家务助理。

振星纳罕,“我妈妈呢?”

“喝茶逛街去了。”

“我爸呢?”

“有台湾客人来,他需去公司招呼。”

“只有你在等电话?”

“是,小姐,马尼拉打台风,我担心亲人安危。”

“请告诉我父母我与姐姐很好,一小时后转飞机到上海。”

“旅途愉快小姐。”

噫,人一走,茶就凉,两姐妹才离家,父母好似松了绑似的,竟走得影踪全无,真是大跃进。

她情愿他们放心。

振星再拨到王沛中的办事处。

秘书说:“汤默士有急事去了纽约出差,请留言。”

振星只得说了同样的话。

看样子有没有周振星在他们身边地球都是一样的转。

这是一课非常重要的教训。

接着一程飞机,连振星都觉得有点疲倦。

幸亏到了上海立刻有人来接,并且迎到市郊一幢英式洋房去休息。

主人家姓王,王太太已九十多岁,行动需要搀扶,但精神尚可,是名虔诚教徙。

老太太在书房里与她们说了一会子话便去休息了。

振星喝着茉莉香片,坐在四十年代但保养甚佳的西式沙发上,看向长窗外的庭院,有种突兀的感觉,有一年地偕父每往英国湖区旅行,所住的一间小旅馆,就是这种风貌。

婵新轻轻说:“这是从前的英租界。”

“呵,我听说过。”

“王太太为着信仰在某段时间内饱受逼害。”

“我也听说过有这样的事。”

“房子被充公,做了某次运动的总部,人被赶出去,流离失所,后来平反了,住宅才被发还。”

振星沉默,过半晌,问:“我们几时到N埠?”

“明日上午乘船去。”

“婵新,且来服药休息。”

她与姐姐被安排在同一间房间,楼顶非常高,宽敞,温暖,窗前有水汀,窗帘是——振星走近一步,几乎不相信,窗帘还是维尼馨纱,不可思议,物与主生命力竟那么强。

因为年轻,也因为疲倦,振星倒在客床上睡着。

她做了一个梦,在一个繁忙的商场碰到正在购物的母亲,“妈妈妈妈”,她叫着迎上去,她母亲也很高兴,“振星来看,我替你买了新大衣”,振星把衣服抖出来一看,呆住,那是小小孩穿的大衣,小巧别致,“妈妈,我已经长大了,妈妈,振星已经廿多岁了”,她一额汗,呵,也许她潜意识不愿长大。

醒了,听到鸡啼。

奇怪,大城市,居然有人养鸡。

一看邻床,婵新已经梳洗整齐坐在书桌前做早课。

振星静静地观察她,只觉全神贯注的她脸容肃穆秀美,甚具威仪。

她在工作岗位上,也颇有点成绩吧,从她得到的尊重可以看到。

她一样得应付工作上棘手问题以及行政上复杂人事关系。

母亲有许多朋友为着专注工作,也选择独身,虽无誓言,却决定终身不嫁。

那些能干的阿姨们,其实也是某种出家人。

婵新转过头来,微微笑,“醒了?”

振星连忙起床淋浴梳洗。

坐在早餐桌前,又一阵讶异,主人摆出来的是煎蛋火腿以及牛女乃红茶。

振星几乎有点失望,太先进了,失却风味。

王太太出来了,振星连忙站起来。

老人家不说什么,只是握着她俩的手,微微地笑。

然后她们就出门了,送人客到码头的是一辆德国房车,两人共五件行李,四件属振星所有,她略觉汗颜。

振星问婵新:“你累吗?”

婵新放下圣经,“自开始读书就一直觉得早上起不来。”她微笑。

“你也是?”当然,她也是人。

“还有,晚上不愿陲,总有工夫未做妥似。”

船缓缓驶离城市,河水有点污染,渐有乡镇风貌。

振星记得她坐船游欧洲易北河及多瑙河,一直问:“爸,水都不是蓝色的,水都是黑墨墨的。”

那些好时光,婵新却全没份,振星有点内疚,明知与她无关,却也觉歉意。

甲板人挤,也颇吵闹,乡音盈耳,振星一个字也听不懂。

几十种方言,都似鸟语,哪里学得会。

振星问:“他们说什么?”

婵新笑笑翻译:““儿子要结婚,非得盖新房不可,希望在机器翻新上赚一票,否则真够烦的”“唉,我女儿何尝不是,现连女婿外孙都挤在我家呢。””

振星十分讶异,“过了十八岁还留在家中供奉?奇哉怪也。”

“是同北美洲作风有点不一样。”

振星笑,“我还以为只有我一个人没出息。”

船在下午就泊岸了。

婵新似回到了家,本地人一下子帮地把行李抬上一辆客货车,笑容满面,不住问候,深深鞠躬,表示欢迎。

坐上车子,十五分钟就到了,一列整齐砖楼,傍着农田。

振星十分欢喜,“这是什么地方?”

“这个镇,叫清水浦。”

“好地名!”

“我知道你会喜欢。”

她们住在砖屋西厢,虽是乡下,天井及室内均铺着青砖地板,简单家具,足够应用,称得上窗明几净。振星最关心电力问题,连忙找开关及插头。

急着又去看卫生设备,果然不出所料,不在室内,要走到后边公用卫生间。

洗了把脸她问:“那些孩子呢?”

“在别院。”

“那是什么地方?”

“我带你去。”

“你负责他们衣食住行?”

“是,还有教学。”

“定期还得向上头报告进展吧,哗,一脚踢,那还不忙坏人,一共几个孩子?”

“不多,六十几名。”

“都是孤儿吗?”

“无人认领,自然是孤儿。”

“六十余人,全挤一间课室?”

“天气和暖时我们在天井上课。”

“你有几个助手?”

“一共五名义工。”

“都是着名大学毕业生?”振星笑。

“在这里,学问不大重要。”

振星陪婵新走了一段路,只见农田已经收割,冬日,仍有群群乌鸦觅食。

“这里。”

那几间砖屋比较矮,是平房,门口竖着教会名称,婵新领振星走进屋内,只见一大群约七八岁大的孩子坐在天井中对着一面大黑板听课。

孩子们穿着整齐棉衣,听见脚步声,齐齐转过头来,小面孔见到铁莉莎修女,均露出喜悦之色。

但周振星的脚步却凝住了。

有什么不对?

她停睛一看,掩住嘴,呵老天,周振星头顶似被人浇了一壶冰水。

这群孩子几乎大半是残疾人,有些只得一条手臂,有些缺了一条腿。

那个拉住婵新手的女孩,双眼肯定有问题。

周振星耳边嗡地一声,鼻子发酸。

她最看不得儿童吃苦,险险落下泪来,苦苦忍住。

只听得老师道:“静下来,静下来听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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