嬋新說︰「你會失望。」
「何以見得?」
「那並非蠻荒之地,我們最近已裝妥國際直通電話線路。」
「啊,那母親豈不是找得到我?」
紀月瓊說︰「我早已把電話號碼抄下。」
振星朝母親眨眨眼,「那還有什麼不放心的。」
紀月瓊說︰「你那訂婚戒子總要暫時月兌下吧。」
王沛中給她一個眼色。
振星連忙說;「我答應過沛中永不除下。」
她母親只得說︰「好,隨得你。」
姐妹倆就這樣出發了。
嬋新一直在服藥,體力比較差。
振星笑日︰「你是人民的義工,我是你的義工,天生我才,必有所用。」
嬋新情緒已恢復冷靜,「天父差遣你,必有安排。」
她倆在飛機場與親友話別。
嬋新穿上她黑白二色制服,比較緘默,一路上十分受人尊重。
振星笑語︰「原來你是大隊長身分。」
到了香港,在飛機場撥電話回家,鈴聲一晌就有人提起電話,可見父母是真的掛念她。
可是來听電話的卻是家務助理。
振星納罕,「我媽媽呢?」
「喝茶逛街去了。」
「我爸呢?」
「有台灣客人來,他需去公司招呼。」
「只有你在等電話?」
「是,小姐,馬尼拉打台風,我擔心親人安危。」
「請告訴我父母我與姐姐很好,一小時後轉飛機到上海。」
「旅途愉快小姐。」
噫,人一走,茶就涼,兩姐妹才離家,父母好似松了綁似的,竟走得影蹤全無,真是大躍進。
她情願他們放心。
振星再撥到王沛中的辦事處。
秘書說︰「湯默士有急事去了紐約出差,請留言。」
振星只得說了同樣的話。
看樣子有沒有周振星在他們身邊地球都是一樣的轉。
這是一課非常重要的教訓。
接著一程飛機,連振星都覺得有點疲倦。
幸虧到了上海立刻有人來接,並且迎到市郊一幢英式洋房去休息。
主人家姓王,王太太已九十多歲,行動需要攙扶,但精神尚可,是名虔誠教徙。
老太太在書房里與她們說了一會子話便去休息了。
振星喝著茉莉香片,坐在四十年代但保養甚佳的西式沙發上,看向長窗外的庭院,有種突兀的感覺,有一年地偕父每往英國湖區旅行,所住的一間小旅館,就是這種風貌。
嬋新輕輕說︰「這是從前的英租界。」
「呵,我听說過。」
「王太太為著信仰在某段時間內飽受逼害。」
「我也听說過有這樣的事。」
「房子被充公,做了某次運動的總部,人被趕出去,流離失所,後來平反了,住宅才被發還。」
振星沉默,過半晌,問︰「我們幾時到N埠?」
「明日上午乘船去。」
「嬋新,且來服藥休息。」
她與姐姐被安排在同一間房間,樓頂非常高,寬敞,溫暖,窗前有水汀,窗簾是——振星走近一步,幾乎不相信,窗簾還是維尼馨紗,不可思議,物與主生命力竟那麼強。
因為年輕,也因為疲倦,振星倒在客床上睡著。
她做了一個夢,在一個繁忙的商場踫到正在購物的母親,「媽媽媽媽」,她叫著迎上去,她母親也很高興,「振星來看,我替你買了新大衣」,振星把衣服抖出來一看,呆住,那是小小孩穿的大衣,小巧別致,「媽媽,我已經長大了,媽媽,振星已經廿多歲了」,她一額汗,呵,也許她潛意識不願長大。
醒了,听到雞啼。
奇怪,大城市,居然有人養雞。
一看鄰床,嬋新已經梳洗整齊坐在書桌前做早課。
振星靜靜地觀察她,只覺全神貫注的她臉容肅穆秀美,甚具威儀。
她在工作崗位上,也頗有點成績吧,從她得到的尊重可以看到。
她一樣得應付工作上棘手問題以及行政上復雜人事關系。
母親有許多朋友為著專注工作,也選擇獨身,雖無誓言,卻決定終身不嫁。
那些能干的阿姨們,其實也是某種出家人。
嬋新轉過頭來,微微笑,「醒了?」
振星連忙起床淋浴梳洗。
坐在早餐桌前,又一陣訝異,主人擺出來的是煎蛋火腿以及牛女乃紅茶。
振星幾乎有點失望,太先進了,失卻風味。
王太太出來了,振星連忙站起來。
老人家不說什麼,只是握著她倆的手,微微地笑。
然後她們就出門了,送人客到碼頭的是一輛德國房車,兩人共五件行李,四件屬振星所有,她略覺汗顏。
振星問嬋新︰「你累嗎?」
嬋新放下聖經,「自開始讀書就一直覺得早上起不來。」她微笑。
「你也是?」當然,她也是人。
「還有,晚上不願陲,總有工夫未做妥似。」
船緩緩駛離城市,河水有點污染,漸有鄉鎮風貌。
振星記得她坐船游歐洲易北河及多瑙河,一直問︰「爸,水都不是藍色的,水都是黑墨墨的。」
那些好時光,嬋新卻全沒份,振星有點內疚,明知與她無關,卻也覺歉意。
甲板人擠,也頗吵鬧,鄉音盈耳,振星一個字也听不懂。
幾十種方言,都似鳥語,哪里學得會。
振星問︰「他們說什麼?」
嬋新笑笑翻譯︰「「兒子要結婚,非得蓋新房不可,希望在機器翻新上賺一票,否則真夠煩的」「唉,我女兒何嘗不是,現連女婿外孫都擠在我家呢。」」
振星十分訝異,「過了十八歲還留在家中供奉?奇哉怪也。」
「是同北美洲作風有點不一樣。」
振星笑,「我還以為只有我一個人沒出息。」
船在下午就泊岸了。
嬋新似回到了家,本地人一下子幫地把行李抬上一輛客貨車,笑容滿面,不住問候,深深鞠躬,表示歡迎。
坐上車子,十五分鐘就到了,一列整齊磚樓,傍著農田。
振星十分歡喜,「這是什麼地方?」
「這個鎮,叫清水浦。」
「好地名!」
「我知道你會喜歡。」
她們住在磚屋西廂,雖是鄉下,天井及室內均鋪著青磚地板,簡單家具,足夠應用,稱得上窗明幾淨。振星最關心電力問題,連忙找開關及插頭。
急著又去看衛生設備,果然不出所料,不在室內,要走到後邊公用衛生間。
洗了把臉她問︰「那些孩子呢?」
「在別院。」
「那是什麼地方?」
「我帶你去。」
「你負責他們衣食住行?」
「是,還有教學。」
「定期還得向上頭報告進展吧,嘩,一腳踢,那還不忙壞人,一共幾個孩子?」
「不多,六十幾名。」
「都是孤兒嗎?」
「無人認領,自然是孤兒。」
「六十余人,全擠一間課室?」
「天氣和暖時我們在天井上課。」
「你有幾個助手?」
「一共五名義工。」
「都是著名大學畢業生?」振星笑。
「在這里,學問不大重要。」
振星陪嬋新走了一段路,只見農田已經收割,冬日,仍有群群烏鴉覓食。
「這里。」
那幾間磚屋比較矮,是平房,門口豎著教會名稱,嬋新領振星走進屋內,只見一大群約七八歲大的孩子坐在天井中對著一面大黑板听課。
孩子們穿著整齊棉衣,听見腳步聲,齊齊轉過頭來,小面孔見到鐵莉莎修女,均露出喜悅之色。
但周振星的腳步卻凝住了。
有什麼不對?
她停楮一看,掩住嘴,呵老天,周振星頭頂似被人澆了一壺冰水。
這群孩子幾乎大半是殘疾人,有些只得一條手臂,有些缺了一條腿。
那個拉住嬋新手的女孩,雙眼肯定有問題。
周振星耳邊嗡地一聲,鼻子發酸。
她最看不得兒童吃苦,險險落下淚來,苦苦忍住。
只听得老師道︰「靜下來,靜下來听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