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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间

蝴蝶吻 第18页

作者:亦舒

我点点头。他有没有太太与我有什么关系,我又不打算嫁给他。

但是日子久了,事情变得很奇怪,我开始依赖他,一两天见不到他,我会想念他,想念他平凡的发型,平凡的衣服,平凡的一切。

我不能够用想像我的女朋友们见了孙会怎么想,这么普通的一个男人。而我呢,我的肥皂都是自己做的,做肥皂并不困难,各式各样的形状,各式各样的香味。而他……那么普通。

但是最不普通的人在夜间还是寂寞的,他在夜间陪我说话,多数是听我说话,他说他喜欢听。我告诉他毕加索有个女儿叫柏隆玛,西班牙文“鸽子”的意思,毕加索画过很多很多的鸽子。他仿佛喜欢听。去了东京回来,我告诉他关于语言不通的笑话,从巴里岛回来,我又告诉他土人织的布有多么美丽,他也都仿佛喜欢听。

他只是一个听众,他不大疲倦,他是一个失败的商人,自从生意失败之后,他妻子开始对他冷言冷语,并且上街打麻将通宵不回,他就有了离婚的念头。他说得并不多,但是把这一句那一句凑起来,也就离事实不远了。他自然是一个心肠硬而且不能负责任到底的男人,否则字典里不会有“离婚”两字。

而我,我说过,我不过需要一个听众,而熟的听众永远比陌生的听众好。孙对我很迁就,或是说不大关心,他认为艺术家的本质原该如此。而我是不是艺术家呢?我很怀疑。但是为了孙,我会推掉女朋友的约会而等他的电话,而那些女朋友又都是相当要好的女明友。我推说我的工作忙,她们都相信了。她们不知道有孙这个人,即使知道了她们也不会相信,因为他长得实在是普通。他根本不是我们这一条线上的人。他也并不懂得我。

但是找们在一起相处得很好,有时候他不愿意出来,还是我恳求他的——“出来吧。”“我要写几封信。”“不见得要写到晚上十二点吧?”“那么十一点打电话给我。”“我有点累,你家住在浅水湾。我的车子又卖掉了,而且你坚持一切客人必须要在两点钟之前离开。”我笑,他有时候像个被宠坏的孩子,无缘无故的被宠坏了,而且大概是第一次,故此无限度的利用着这个机会。

有时候他电话来了,说是累,还真累,我就会大方的说:“那好,你休息吧,明天见。”有时候明天也不一定见得到,可是也就这么敷衍看,我从来不告诉他,我心里面其实很想见到他。这种朋友,有没有妻子,那是不重要的,到了现在这种时代,一个男人要是自爱,在任何情形之下都可以自爱,要是不自爱,那祖宗十八代也管不了他.不要说是妻子。女人也一样,人都一样。

但是他的妻子不那么想,他的妻子认为只要天下间像我这种坏女人都死光了的话,那么他们的家庭还是幸福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她不晓得从什么地方找来了我的电话,硬是要约我见面。

我不大会吵架也不大会安慰人。她一道问:“如果你是我,你怎么办?你怎么办?”声音是沙哑的,也就是那种传统上泼妇的声音。

但是我不认为她是个泼妇,我说:“假如我是你,我马上离婚,这种丈夫要来干什么呢?”

“既然如比,你为什么要跟他在一起。”她凶巴巴的问。

我说:“我没有把他当丈夫呀,他是我认识的人。”

她不知道有没有听懂,然后就开始诉说她对丈夫如何的好,她的丈夫如何没有心肝,我都很膈膜的听着,非常的礼貌。对于人家的家事,我是不十分感兴趣的,我说过,我需要的不过是一个听众,这个年头找,一个听众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假如孙先生愿意做下去,我没有理由拒绝,他要是不来了,我也不会去找他。

最后她说:“我要见你。”

我淡然说:“我长得丑,而且没有什么好见的。”

“请你出来让我见见你,我丈夫以前也有女朋友,后来我们也成了好朋友。”

我说:“我不大喜欢这么复杂的关系,而且我长得丑。”

“让我见见你,那么我可以知道我错在那里。”她哭了。

我相当的怕人家对着我哭,于是我说好。

今天便是赴约的日子。

我不能穿得太时髦,花俏的衣服我多得很,实在是很少穿给孙看,他不会接受,我自然也不会穿给他太太看。我早说了,我们是两条线上的人,拉不到在一块的,在巴黎耽了四年除了寂寞之外,一切都受点巴黎影响。

我去了那约好的地方。

我早到。我不是一个迟到的人,我不喜欢迟到,但是我想太太们大多数喜欢,她们习惯了安定的生活,因此没有时间观念。

我叫了一杯牛女乃在那里等。渐渐我也学会等人了,很耐心的.若无其事的。心里面想看其他的事儿,比如说上一组的陶瓷太日本化了,非常的后悔,做好之后再敲碎,异常的可惜,毕竟都是卖得到价钱的货物。

牛女乃杯的表面积了一层皮。这种餐厅的人就是不会煮牛女乃,牛女乃是不能煮滚的,煮滚之后,蛋白质便会凝固,煮牛女乃得煮在七十六度F以下。然而知道这些又有什么用呢?不过是更难过了一点。

终有人叫我一声:“薇薇?张薇薇小姐?”

我抬起头来,那只是一个女侍,她叫我去听电话。

我去接电话的时候、已知道孙太太是不打算来了,真是的,为什么这样没有胆子呢?浪费了我的时间。果然她在那边说:“我的孩子有点不舒服,对不起、我们下次再见面吧!”

我记得我温和的说“好”便离开了、她的声音仍然沙哑的。

我觉得我很费了半天的时间,从选衣服到化妆出门,这位太太也真是会开玩笑,下次她约我出来,我就不会答应了,我开了我那部三手福威根回家。

天气异常的炎热,谁也不要告诉我做人应如何如何。除非他能给我快乐,如果他能给我快乐,我会听他的。但是张三李四的逆耳良言我听太多了,听不进去。

我蹲在地上做一只泥女圭女圭,面孔被我捏来捏去,我忽然有一种上帝的感觉,只是无法在它的面孔上吹一口气而已。我把它做成一个普通女子的样子。太美丽的面孔常常给人一种“此人没脑袋”的感觉,因为美人们都太过努力于发展她们的美,故此其他都疏忽了,太不美的脸也不好,会有自卑感……

我并不讨厌孙,他并不是个好人,没有一个好人会抛弃了老婆在外头乌搅,或者他有他的苦衷吧,我们活在一个充满了苦衷的此会里。

我开了无线电,刘家昌的歌被刘文正唱得这样美:

有缘相聚又何必长相欺

到无缘时分离又何必长相忆

我心里只有一个你。

你心里没有我又何必在一起

我满手的泥往短裤上抹。

我心中的人绝对不是孙。地还没那个资格。那是一个很远很远的人。因为他心中没有我,所以我终止了与他在一起,至于孙,我看不起离不了婚的人。

我有点饿。电话始终静默着,没有人打过来,我始谈没有男朋友,我只有情人。我拿了一个面包吃,就在这个时候,有人站在纱门外头,有人问:“是薇薇吗?张薇薇小姐?”

我抬起头,隔着一层纱门,我看不清楚,阳光还是那么大,金色的影树叶子碎碎的飘拂,无线电里的声音:“念你念你在梦里,问此情何时山。今天想要忘了你,明天却又想起你,有缘相聚又何必长相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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