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點點頭。他有沒有太太與我有什麼關系,我又不打算嫁給他。
但是日子久了,事情變得很奇怪,我開始依賴他,一兩天見不到他,我會想念他,想念他平凡的發型,平凡的衣服,平凡的一切。
我不能夠用想像我的女朋友們見了孫會怎麼想,這麼普通的一個男人。而我呢,我的肥皂都是自己做的,做肥皂並不困難,各式各樣的形狀,各式各樣的香味。而他……那麼普通。
但是最不普通的人在夜間還是寂寞的,他在夜間陪我說話,多數是听我說話,他說他喜歡听。我告訴他畢加索有個女兒叫柏隆瑪,西班牙文「鴿子」的意思,畢加索畫過很多很多的鴿子。他仿佛喜歡听。去了東京回來,我告訴他關于語言不通的笑話,從巴里島回來,我又告訴他土人織的布有多麼美麗,他也都仿佛喜歡听。
他只是一個听眾,他不大疲倦,他是一個失敗的商人,自從生意失敗之後,他妻子開始對他冷言冷語,並且上街打麻將通宵不回,他就有了離婚的念頭。他說得並不多,但是把這一句那一句湊起來,也就離事實不遠了。他自然是一個心腸硬而且不能負責任到底的男人,否則字典里不會有「離婚」兩字。
而我,我說過,我不過需要一個听眾,而熟的听眾永遠比陌生的听眾好。孫對我很遷就,或是說不大關心,他認為藝術家的本質原該如此。而我是不是藝術家呢?我很懷疑。但是為了孫,我會推掉女朋友的約會而等他的電話,而那些女朋友又都是相當要好的女明友。我推說我的工作忙,她們都相信了。她們不知道有孫這個人,即使知道了她們也不會相信,因為他長得實在是普通。他根本不是我們這一條線上的人。他也並不懂得我。
但是找們在一起相處得很好,有時候他不願意出來,還是我懇求他的——「出來吧。」「我要寫幾封信。」「不見得要寫到晚上十二點吧?」「那麼十一點打電話給我。」「我有點累,你家住在淺水灣。我的車子又賣掉了,而且你堅持一切客人必須要在兩點鐘之前離開。」我笑,他有時候像個被寵壞的孩子,無緣無故的被寵壞了,而且大概是第一次,故此無限度的利用著這個機會。
有時候他電話來了,說是累,還真累,我就會大方的說︰「那好,你休息吧,明天見。」有時候明天也不一定見得到,可是也就這麼敷衍看,我從來不告訴他,我心里面其實很想見到他。這種朋友,有沒有妻子,那是不重要的,到了現在這種時代,一個男人要是自愛,在任何情形之下都可以自愛,要是不自愛,那祖宗十八代也管不了他.不要說是妻子。女人也一樣,人都一樣。
但是他的妻子不那麼想,他的妻子認為只要天下間像我這種壞女人都死光了的話,那麼他們的家庭還是幸福杓。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她不曉得從什麼地方找來了我的電話,硬是要約我見面。
我不大會吵架也不大會安慰人。她一道問︰「如果你是我,你怎麼辦?你怎麼辦?」聲音是沙啞的,也就是那種傳統上潑婦的聲音。
但是我不認為她是個潑婦,我說︰「假如我是你,我馬上離婚,這種丈夫要來干什麼呢?」
「既然如比,你為什麼要跟他在一起。」她凶巴巴的問。
我說︰「我沒有把他當丈夫呀,他是我認識的人。」
她不知道有沒有听懂,然後就開始訴說她對丈夫如何的好,她的丈夫如何沒有心肝,我都很膈膜的听著,非常的禮貌。對于人家的家事,我是不十分感興趣的,我說過,我需要的不過是一個听眾,這個年頭找,一個听眾也不是那麼容易的事,假如孫先生願意做下去,我沒有理由拒絕,他要是不來了,我也不會去找他。
最後她說︰「我要見你。」
我淡然說︰「我長得丑,而且沒有什麼好見的。」
「請你出來讓我見見你,我丈夫以前也有女朋友,後來我們也成了好朋友。」
我說︰「我不大喜歡這麼復雜的關系,而且我長得丑。」
「讓我見見你,那麼我可以知道我錯在那里。」她哭了。
我相當的怕人家對著我哭,于是我說好。
今天便是赴約的日子。
我不能穿得太時髦,花俏的衣服我多得很,實在是很少穿給孫看,他不會接受,我自然也不會穿給他太太看。我早說了,我們是兩條線上的人,拉不到在一塊的,在巴黎耽了四年除了寂寞之外,一切都受點巴黎影響。
我去了那約好的地方。
我早到。我不是一個遲到的人,我不喜歡遲到,但是我想太太們大多數喜歡,她們習慣了安定的生活,因此沒有時間觀念。
我叫了一杯牛女乃在那里等。漸漸我也學會等人了,很耐心的.若無其事的。心里面想看其他的事兒,比如說上一組的陶瓷太日本化了,非常的後悔,做好之後再敲碎,異常的可惜,畢竟都是賣得到價錢的貨物。
牛女乃杯的表面積了一層皮。這種餐廳的人就是不會煮牛女乃,牛女乃是不能煮滾的,煮滾之後,蛋白質便會凝固,煮牛女乃得煮在七十六度F以下。然而知道這些又有什麼用呢?不過是更難過了一點。
終有人叫我一聲︰「薇薇?張薇薇小姐?」
我抬起頭來,那只是一個女侍,她叫我去听電話。
我去接電話的時候、已知道孫太太是不打算來了,真是的,為什麼這樣沒有膽子呢?浪費了我的時間。果然她在那邊說︰「我的孩子有點不舒服,對不起、我們下次再見面吧!」
我記得我溫和的說「好」便離開了、她的聲音仍然沙啞的。
我覺得我很費了半天的時間,從選衣服到化妝出門,這位太太也真是會開玩笑,下次她約我出來,我就不會答應了,我開了我那部三手福威根回家。
天氣異常的炎熱,誰也不要告訴我做人應如何如何。除非他能給我快樂,如果他能給我快樂,我會听他的。但是張三李四的逆耳良言我听太多了,听不進去。
我蹲在地上做一只泥女圭女圭,面孔被我捏來捏去,我忽然有一種上帝的感覺,只是無法在它的面孔上吹一口氣而已。我把它做成一個普通女子的樣子。太美麗的面孔常常給人一種「此人沒腦袋」的感覺,因為美人們都太過努力于發展她們的美,故此其他都疏忽了,太不美的臉也不好,會有自卑感……
我並不討厭孫,他並不是個好人,沒有一個好人會拋棄了老婆在外頭烏攪,或者他有他的苦衷吧,我們活在一個充滿了苦衷的此會里。
我開了無線電,劉家昌的歌被劉文正唱得這樣美︰
有緣相聚又何必長相欺
到無緣時分離又何必長相憶
我心里只有一個你。
你心里沒有我又何必在一起
我滿手的泥往短褲上抹。
我心中的人絕對不是孫。地還沒那個資格。那是一個很遠很遠的人。因為他心中沒有我,所以我終止了與他在一起,至于孫,我看不起離不了婚的人。
我有點餓。電話始終靜默著,沒有人打過來,我始談沒有男朋友,我只有情人。我拿了一個面包吃,就在這個時候,有人站在紗門外頭,有人問︰「是薇薇嗎?張薇薇小姐?」
我抬起頭,隔著一層紗門,我看不清楚,陽光還是那麼大,金色的影樹葉子碎碎的飄拂,無線電里的聲音︰「念你念你在夢里,問此情何時山。今天想要忘了你,明天卻又想起你,有緣相聚又何必長相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