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缓缓的问,“谁?”
纱门轻轻的被推开,一个女人走进来,背着光,我再问“谁?”她穿着一袭半新不旧的裙子,她慢慢的坐下来,地说:“我是孙太太。”
我并没有站起,也没有惊讶,她决定要见我,后来改变了主意,又再后来她又决定找上门来,这么远的路,这么热的天。这个女人或者从来没有看过费兹招罗的“大亨小传”,但是她有那种精神。
但是她出乎我意料之外的漂亮,一张很端正的脸,属于百分之一百中国女性的,小巧的五官,可惜眉毛拔得太细,我不喜欢拔眉毛的女人。短短的头发也梳得蛮时髦的。
我很礼貌的问:“你要喝冰茶吗?对皮肤很好。”
她看着我。她然后说:“你竟长得这么美丽。”
我惊讶,我抬起头,手上的冰茶泼了不少出来,我怔怔的看着她。我们两人竟同时的觉得对方美丽。好笑的是,孙只不过是一个最最普通的男人。
“孙先生好吗?”我问。
我站在瓷盆前冲洗我的手,用干毛巾擦干。
“你用的毛巾都那么漂亮。”她低下头,“我……什么地方都没有去过,我就活在这个小地方,长大在这个小地方。从外头回来的人,到底是不一样的。”
“其实一颗心才是最重要的,”我轻轻的说:“走遍大江南北一点用也没有,只有心是重要的,我的心紧,被自己造的茧缚住了,走遍大江南北是没有用的。”
“你们才有资格说这种话,就像有钱的才可以说钱有什么用呢?”
她说话很有纹路,配孙是绰绰有余了。孙与我又是什么关系呢?难道我真是天上的一片云,偶然投影在他的心波吗?我也不明白。
“你怎么会喜欢我丈夫的?”她忽然问我。
我坐在小凳子上,我说:“他是一个不错的男人。”
“世界上不错的男人很多。”她开始尖锐。
“对不起,我刚巧碰见了他。”我提高了警惕。
但是她又柔和下来,她说:“开头的时候,我以为你是一个舞女,或是一个歌女的名字——张薇薇。”
我微笑,“舞女与歌女又有什么不好呢?她们只是没得到留学法国的机会,各人的命运不一样。”
“但是你是不一样的,我今日见了你之后,就知道你是不一样的,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要勾引别人的丈夫?”
“我认为你思想上根本的错误。勾引是不存在的.都是双方情愿的,或者某一方面情愿得多一点,另一方面情愿得少一点。”
“你怎么会看得上他呢?”她问我。
“我不知道。他是一个……他其实没有见过什么世面,他看到的,不过是这么多。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挑他,当时我与一个十分可爱的男孩子分了手,你知道。”
“他曾是一个成名的商人。”她维护着丈夫。
我哑然失笑。
“你看不起他,但是你对他那么好,你为他做那么多的事,甚至做他的情人,为什么?”
“你会不会搓麻将?”我问。
“会。”
“我不会。我的时间太多,无法打发,你明白吗?我为很多人做很多事,并不图报答,
但是我心中的男人我已经在五年前失去了,以后无论是谁,再也比不上他,所以谁都一样
我刚巧在不如意的时候碰见了你的丈夫。”
“但他是我的丈夫!”她说。那种恨意又来了。
“你为什么要见我?他不再爱你了,他要与你离婚呢,假使我死了,他会去找别的女人,
“你要每一个都看遍吗?那多累,为什么不与他离婚呢?成人之美是好事”
“我不能够,你不明白。”
“我当然明白。”我说:“上次我只不过失去一个泛泛之交,我体重轻了十磅,当然明白。但是这个男人至今还认为我潇洒,那已经值得了。我又肥了,我现在像一只肥猫。”我说。
“你不胖,你很美。”她然后维护起我来。她是一个矛盾与奇怪的女人。我想女人们都是这个样子,矛盾而奇怪与寂寞,对一切都念念不忘。但是她要比我壮健得多了。
我把颜料整理好,坐在桌子的面前看着她。
她长得不错,但是孙尽避太普通,孙对我也很不错,他在我将溺的时候拉了我一把,这是非同小可的事儿,比锦上添花不知道要高了多少倍。他对我说的是假话,是真话,我不介意。我并没有要与他相处一辈子,但是我确实是待他以诚,再诚了没有了,他说十点钟找电话来,我半点半就设法自女友的饭局沈出来回家等电话铃响,也许等得到,也许等不到,我不会等他等到底,但是至少目前为止,我没有发现比他更好的人,就是这么简单。但是做了妻子的人又不一样吧?
她问我:“巴黎美不美?”
我点点头,“美。”
“你去过很多地方?”她低着头问。
“该去的都去了。南极洲没去过,深以为憾。”
“你交际圈子一定很广?朋友一定很多?”
“我没有朋友,”我温和的说:“孙也不是我的朋友。我说过,很久很久之之前,我曾经有遇一个男朋友,那才是真正的朋友,分享快乐,分享忧虑,分享金钱,分享一切,那才是男朋友。后来也有讨得我欢心的男人,然而也不过像洋女圭女圭、小猫小狈,好玩而已,失去了也顶难过的,就像失去了还未曾玩腻的玩具,惆怅不已,颇为思念,如此罢了。”
“孙是什么?”她问我。
我技巧地回答:“一个男人。”
“你另外去找一个男人可不可以?”她问。
“你为什么不问他:另外找个女人可不可以?或是你不找女人,在家陪妻子可不可以?”我说:“他不会为找死,我死了他马上再有情妇,说不定他现在就有第三个第四个惰妇。”
“为什么走遍大江南北的人会做别人的情妇?”
“我也是一个女人。”我把画笔敲着桌子:“我说过了,我已经说明白了。”
“那么,你为什么——”
“孙太太,假如你不介意,让我们吃些点心,不再问为什么了。”
我拉开烤箱,里面的面包刚刚好。我把无盐白月兑拿出来,开了一瓶“普宜费宝”红酒,倒了两杯。我不管她如何,我的肚子饿了,我得吃东西。
“那是你的晚饭?”她问。
我点点头。
“孙也喜欢吃?”
“我没有问,我不知道,我很少问问题,”我说:“我很少问:你爱不爱我,我从来不问:昨天晚上两点钟你在哪里,更不问:我们能相处多久,也一向不问:为什么别的女人都花男朋友的钱,我花不到?我已经多年没有问问题了。”
她几乎拿我没奈何,只是直直的看着我。
“我求你放弃孙,则使他碰见别的女人也好,但是你,你只有一个,再也没有了。”
“那是不对的,只是在你的生活圈子里,不容易碰到我这样的人,其实我是一毛钱一打。至于孙,”我喝了一口红酒,“如果我答应你以后再不见他,那不是做不到的事,但是我不愿意口是心非、我对他习惯了,我有点喜欢他——”
“他也不过是一只玩具!”
“那是不对的,玩具大半很美丽,他并不美丽,他离美丽太远,他只是一个听众,我也是他的听众。你可以告诉他,这话是我说的。”
“我没与他说话已经有一年了,他进进出出,每当天黑,他便穿好衣服出门去,目从生意失败后……”
我喝我的红酒。我又何必对她说,我听人冢讲,自从孙生意失败没了后,她便看他不起,夜夜出去搓牌,头发也染黄了,眉毛也剃了、留孙一个人在家看孩子,然后孙也出去玩,她蓦然发觉她到底是个三十岁的妇人,机会无多,想在她身上捞一把便宜的人多的是,要再婚是另外一件事,她想回头,已经迟了,就是那么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