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墙 第2页

作者:亦舒

结球伏在办公桌上,所有回忆一下子涌上来,挤在悲怆狭小的通道里,叫她呛咳。

他这样同她说:“结球,你为何流泪?在办公室里,流血不流泪,人头滚在地上,是等闲事,以后,永不永不叫我看见你在公众场所啼哭。”

结球是个好学生。

他又告诉她:“有一个英国人,背上中箭,还若无其事,另一个英国人揶揄地问他:“痛吗?”他轻描淡写答:“只有在我笑的时候”,结球,这是我们都需要学习的地方,你不呼痛,旁人犹豫,也就不敢即时落井下石,你也就获得喘息机会。”

之后,结球在人前从不淌泪抹眼。

今日也不例外。

他带她跳舞,陪她看欧洲电影,欣赏爵士乐,到欧洲旅行,他选择酿酒出名的罗华谷,踏遍美术馆,向结球说:“我爱你是因为你有一张拉斐尔前派画家笔下的面孔。”

在美国,他引诱她坐最新最可怕的过山车,“这一座,冲力是四点五G,亦即是说,同航空母舰上喷射机起飞时力道相若。”

结球被速度吓得目瞪口呆,连惊呼的力气都没有,到站的时候,她双腿发软,不能直立,需要他搀扶,大刺激了。

今日,过山车像月兑了轨,出事,被离心力抛月兑,车毁人亡。

有人敲门,进来的是周令群。

她捧进一大杯黑咖啡。

“公司已通知全体有关人士,同时,答允随时协助。”

结球轻轻问:“王思讯呢?”

“已自学校带到她母亲那里。”

结球低下头,“她与她母亲不和。”

“是吗,”令群答:“我也是。”

“令群,我想出面——”

令群问:“做什么?胸前挂“情人”二字,呼天抢地去主持大局:以后半辈子,你脸上就刻著王氏旧爱四个字。”

“我不在乎。”

“相信我,你会的,不是现在,而是三两年后都没人来约会你,当你是月下货的时候。”

结球知道这都是真的。

现实多残酷,什么社会风气开放,人们嘴里说的是一回事,心里想的又是另外一回事。

像黄锦屏离了婚五年,工馀学语文打发时间,大家觉得她几乎连拉丁文都学会了,仍然没有再碰到适合的人。

当然也有例外,张志阁因是地产大亨的女儿,至今照样有追求者。

令群轻轻说:“我同你,只得自己罢了,没有靠山,再不自爱,死路一条。”

说着,像铁人一般的周令群忽然哽咽。

结球哑声说:“我想回家睡一觉。”

“还有三个钟头下班。”

她出去了。

这时,推广部职员拨电话过来,“林小姐,这件事你最了解,可否向同事们解释几句。”

语气像是带些试探性。

结球答:“请他们过来。”

她把令群给她的黑咖啡灌到肚子里。

同事们来了,觉得林结球与平时并无异样:象牙白面孔,浓吁发结在脑后,衣著素净。

他们放心地提出疑问。

结球言无不尽,尽量解答,王同她说过:“结球,大将之风是不隐瞒什么,任由抄袭,抄人的始终是抄人。”

大班同事陪伴,几个小时晃眼过去。

散了会,结球头晕,脚步跟舱,扶住椅背,这的确是她最难熬的一天。

她没有收拾桌面便回家去。

走进屋内,她喊一声,“可到家了”,倒在床上。

奇怪,忍足一日的眼泪反而乾枯,流不出来,她感激周令群硬把她留在办公室里。

结球累极入睡。

梦中在闹市里,好像是下班时份,下雨,泥泞,人群肩擦肩,伞碰伞,一片慌张。

结球已经淋湿,她找人,一个个问:“是庇德吗”,看到相似的背影,探头过去,人家转过身来,有些微笑,有些不耐烦,但不是他。

她的确已经失去了他。

惊醒,结球把身子缩成一团,不住颤抖。

她不但失去恋人,也失去了良师益友。

她紧紧闭著酸涩的双眼,忽然听见大门有开锁声。

她跳起来。

“你回来了!”

她奔到大门前,凝视门锁。

门钮缓缓转动,推开一条缝。

结球握紧拳头,是你吗,你有话要说吗,我不怕,你尽避现身出来。

可是进门来的,是一个矮小的身形。

“谁?”

那人轻轻答:“思讯。”

结球一怔,“你深夜来干什么?”

她嚅嚅笞:“我有你门匙。”

“你不是已经回到生母家去了吗?”

结球开亮了灯,看见思讯还穿著稀皱的校服,拎著书包。

“怎么搞的,吃饭洗澡没有?”

思讯哭了。

“快,先换下校服,梳洗过才说。”

思讯听话地点头。

“你深夜跑出来,家人知道吗?”

“他们安排我睡在客厅里,没人同我说话,没有饭吃,都装看不见我。”

思讯痛哭。

洗完澡,她吃了结球给她做的面,累极而睡。

在结球这里,她睡客房是位上宾。

结球看看她小小身躯气馁能把这小女孩赶走吗,当然不,有时,人的肩膀不得不承受一些责任及重量。

她叹口气,双眼泪又酸又痛,一直没有再睡。

第二天一早她同思讯说:“我送你回学校?”

“不,不。”

“有老师同学陪着你,时间容易过。”

结球取出洗净熨好的校服,思讯又哭起来。

本来她一直仇视结球,时时故意捣蛋,今日明白,父亲的女友封她非常慷慨。

在途中思讯告诉结球:“我想回自己家去。”

“你一个人怎么办?再说公司不久会收回房子。”

十二岁的小孩张大了嘴,无限惊怖。

结球试探问:“跟生母不好吗。”

“不不。”

所有误会可藉此消解。”

“你不明白,她一早已经不要我,她家里有男人,有那男人的子女——”

说到一半,那早熟的女孩忽然闭上嘴巴,大概知道哀求哭告都没有用,她唯一可做的,不过是接受命运安排。

到了学校,结珠先把思讯送进课室,然后与校长谈了几句。

校长相当了解,“继续上课是个好办法,不过,你是王思讯什么人?”

结球只得说:“我是她父亲的同事。”

她轻轻放下名片。

结球忘记好友叮嘱,踩进潭水里。

校长讶异,“你们不是亲戚?”

“不,我们一点血缘也无。”

校长微笑,“真是热心人。”

结球离去之前,同思讯说:“今日,我来接你放学。”

然后她去上班。

周令群迎上来看她一眼,这样说:“现在我总算明白,什么叫做面如死灰。”

结球坐下来,不出声。

令群明白她心理,“你可是要抓住一些汗么来镇痛?”

结球抬起头来,“我同情她。”

令群说:“王的前妻不愿出发到现场办手续,我们只得派一名同事去领回遗物。”

“让我去。”

“你不适合。”

“让我陪王思讯去,来回三天,了结这件事。”

“我已经请邝畅芳代办。”

“法律不外乎人情,你若真的不批,我辞职自己去。”

令群诧异,“你这牛脾气我与王庇德尽了九牛二虎之力都扭不转来。”

“这话也是你俩说的:结球天生有正义感。”

“公司明早会宣布我坐他的位置,以后我就是东亚区副总了。”

“恭喜你。”

“速去速回,结球,我要升你职,利用你那有时多馀的正义感。”

结球这才松了口气,看著她走出去。

心酸,鼻更酸。

同事袁跃飞敲敲门走进来,“好消息,周小姐升职。”

结球点点头。

“我同你都跟对了师傅,真好运气。”

结球不出声。

“结球,周总派我同你去伦敦,说帮得了多少做多少,若没我的事呢,就到苏豪看月兑衣舞。”

结球实在忍不住,嗤一声。

周令群神机妙算,结球从未见过比她更聪敏的人,她一早算定结球非要去伦敦不可,已经替她找到帮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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