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球伏在辦公桌上,所有回憶一下子涌上來,擠在悲愴狹小的通道里,叫她嗆咳。
他這樣同她說︰「結球,你為何流淚?在辦公室里,流血不流淚,人頭滾在地上,是等閑事,以後,永不永不叫我看見你在公眾場所啼哭。」
結球是個好學生。
他又告訴她︰「有一個英國人,背上中箭,還若無其事,另一個英國人揶揄地問他︰「痛嗎?」他輕描淡寫答︰「只有在我笑的時候」,結球,這是我們都需要學習的地方,你不呼痛,旁人猶豫,也就不敢即時落井下石,你也就獲得喘息機會。」
之後,結球在人前從不淌淚抹眼。
今日也不例外。
他帶她跳舞,陪她看歐洲電影,欣賞爵士樂,到歐洲旅行,他選擇釀酒出名的羅華谷,踏遍美術館,向結球說︰「我愛你是因為你有一張拉斐爾前派畫家筆下的面孔。」
在美國,他引誘她坐最新最可怕的過山車,「這一座,沖力是四點五G,亦即是說,同航空母艦上噴射機起飛時力道相若。」
結球被速度嚇得目瞪口呆,連驚呼的力氣都沒有,到站的時候,她雙腿發軟,不能直立,需要他攙扶,大刺激了。
今日,過山車像月兌了軌,出事,被離心力拋月兌,車毀人亡。
有人敲門,進來的是周令群。
她捧進一大杯黑咖啡。
「公司已通知全體有關人士,同時,答允隨時協助。」
結球輕輕問︰「王思訊呢?」
「已自學校帶到她母親那里。」
結球低下頭,「她與她母親不和。」
「是嗎,」令群答︰「我也是。」
「令群,我想出面——」
令群問︰「做什麼?胸前掛「情人」二字,呼天搶地去主持大局︰以後半輩子,你臉上就刻著王氏舊愛四個字。」
「我不在乎。」
「相信我,你會的,不是現在,而是三兩年後都沒人來約會你,當你是月下貨的時候。」
結球知道這都是真的。
現實多殘酷,什麼社會風氣開放,人們嘴里說的是一回事,心里想的又是另外一回事。
像黃錦屏離了婚五年,工餘學語文打發時間,大家覺得她幾乎連拉丁文都學會了,仍然沒有再踫到適合的人。
當然也有例外,張志閣因是地產大亨的女兒,至今照樣有追求者。
令群輕輕說︰「我同你,只得自己罷了,沒有靠山,再不自愛,死路一條。」
說著,像鐵人一般的周令群忽然哽咽。
結球啞聲說︰「我想回家睡一覺。」
「還有三個鐘頭下班。」
她出去了。
這時,推廣部職員撥電話過來,「林小姐,這件事你最了解,可否向同事們解釋幾句。」
語氣像是帶些試探性。
結球答︰「請他們過來。」
她把令群給她的黑咖啡灌到肚子里。
同事們來了,覺得林結球與平時並無異樣︰象牙白面孔,濃吁發結在腦後,衣著素淨。
他們放心地提出疑問。
結球言無不盡,盡量解答,王同她說過︰「結球,大將之風是不隱瞞什麼,任由抄襲,抄人的始終是抄人。」
大班同事陪伴,幾個小時晃眼過去。
散了會,結球頭暈,腳步跟艙,扶住椅背,這的確是她最難熬的一天。
她沒有收拾桌面便回家去。
走進屋內,她喊一聲,「可到家了」,倒在床上。
奇怪,忍足一日的眼淚反而乾枯,流不出來,她感激周令群硬把她留在辦公室里。
結球累極入睡。
夢中在鬧市里,好像是下班時份,下雨,泥濘,人群肩擦肩,傘踫傘,一片慌張。
結球已經淋濕,她找人,一個個問︰「是庇德嗎」,看到相似的背影,探頭過去,人家轉過身來,有些微笑,有些不耐煩,但不是他。
她的確已經失去了他。
驚醒,結球把身子縮成一團,不住顫抖。
她不但失去戀人,也失去了良師益友。
她緊緊閉著酸澀的雙眼,忽然听見大門有開鎖聲。
她跳起來。
「你回來了!」
她奔到大門前,凝視門鎖。
門鈕緩緩轉動,推開一條縫。
結球握緊拳頭,是你嗎,你有話要說嗎,我不怕,你盡避現身出來。
可是進門來的,是一個矮小的身形。
「誰?」
那人輕輕答︰「思訊。」
結球一怔,「你深夜來干什麼?」
她嚅嚅笞︰「我有你門匙。」
「你不是已經回到生母家去了嗎?」
結球開亮了燈,看見思訊還穿著稀皺的校服,拎著書包。
「怎麼搞的,吃飯洗澡沒有?」
思訊哭了。
「快,先換下校服,梳洗過才說。」
思訊听話地點頭。
「你深夜跑出來,家人知道嗎?」
「他們安排我睡在客廳里,沒人同我說話,沒有飯吃,都裝看不見我。」
思訊痛哭。
洗完澡,她吃了結球給她做的面,累極而睡。
在結球這里,她睡客房是位上賓。
結球看看她小小身軀氣餒能把這小女孩趕走嗎,當然不,有時,人的肩膀不得不承受一些責任及重量。
她嘆口氣,雙眼淚又酸又痛,一直沒有再睡。
第二天一早她同思訊說︰「我送你回學校?」
「不,不。」
「有老師同學陪著你,時間容易過。」
結球取出洗淨熨好的校服,思訊又哭起來。
本來她一直仇視結球,時時故意搗蛋,今日明白,父親的女友封她非常慷慨。
在途中思訊告訴結球︰「我想回自己家去。」
「你一個人怎麼辦?再說公司不久會收回房子。」
十二歲的小孩張大了嘴,無限驚怖。
結球試探問︰「跟生母不好嗎。」
「不不。」
所有誤會可藉此消解。」
「你不明白,她一早已經不要我,她家里有男人,有那男人的子女——」
說到一半,那早熟的女孩忽然閉上嘴巴,大概知道哀求哭告都沒有用,她唯一可做的,不過是接受命運安排。
到了學校,結珠先把思訊送進課室,然後與校長談了幾句。
校長相當了解,「繼續上課是個好辦法,不過,你是王思訊什麼人?」
結球只得說︰「我是她父親的同事。」
她輕輕放下名片。
結球忘記好友叮囑,踩進潭水里。
校長訝異,「你們不是親戚?」
「不,我們一點血緣也無。」
校長微笑,「真是熱心人。」
結球離去之前,同思訊說︰「今日,我來接你放學。」
然後她去上班。
周令群迎上來看她一眼,這樣說︰「現在我總算明白,什麼叫做面如死灰。」
結球坐下來,不出聲。
令群明白她心理,「你可是要抓住一些汗麼來鎮痛?」
結球抬起頭來,「我同情她。」
令群說︰「王的前妻不願出發到現場辦手續,我們只得派一名同事去領回遺物。」
「讓我去。」
「你不適合。」
「讓我陪王思訊去,來回三天,了結這件事。」
「我已經請鄺暢芳代辦。」
「法律不外乎人情,你若真的不批,我辭職自己去。」
令群詫異,「你這牛脾氣我與王庇德盡了九牛二虎之力都扭不轉來。」
「這話也是你倆說的︰結球天生有正義感。」
「公司明早會宣布我坐他的位置,以後我就是東亞區副總了。」
「恭喜你。」
「速去速回,結球,我要升你職,利用你那有時多餘的正義感。」
結球這才松了口氣,看著她走出去。
心酸,鼻更酸。
同事袁躍飛敲敲門走進來,「好消息,周小姐升職。」
結球點點頭。
「我同你都跟對了師傅,真好運氣。」
結球不出聲。
「結球,周總派我同你去倫敦,說幫得了多少做多少,若沒我的事呢,就到蘇豪看月兌衣舞。」
結球實在忍不住,嗤一聲。
周令群神機妙算,結球從未見過比她更聰敏的人,她一早算定結球非要去倫敦不可,已經替她找到幫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