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无奈地站起来,双手一摊。
“打扰你了。”
钟威摇着头,说:“这么快就打退堂鼓了?我可没说不采用妳。坐下吧,我们聊聊。我一直很好奇,妳干嘛这么委屈自己?大老远从美国飞到台湾来找一份工作。不要再说什么命运之类的,”他压低了声音,“那有一点超现实!”
安雅蓦地红了脸,想起那天在钟家的失态,为了掩饰心中的不安,于是故作轻松地说:
“台湾是我的出生地,我想多了解一点这里的一切。”
“就我所知,以妳的条件,在美国也不难找到好工作。”钟威以他坚定的眼神锁住她游移不定的目光。
你究竟要问什么?想知道什么?
安雅产生了一种很不安的感觉,感到自己来错了,在他们彼此的关系中,钟威必然居于主导的立场,她还有什么活跃的空间?如此一想,她反而有种破釜沈舟的决心。毅然昂首迎视他的目光,缓慢、清晰地问他:
“那么,你以为我为什么回来?”
钟威推了推眼镜,沈吟半晌。
“在妳突如其然踏进我的办公室,说要在钟氏谋得一职之后的此刻,妳想我会怎么认为?如果我够浪漫的话,会以为妳是为我而来,”他很诡异的一笑,注视着安雅变化的表情,“可惜,我是一点也不浪漫的人。所以,我认为妳是为钟氏企业而来!别告诉我,妳对妳父亲和我父亲的过去毫无所知。”
安雅难以置信地瞪着他天啊,这是一个多么深沈危险的人!她的心思迅速旋转,该怎样应付眼前这个人呢?既然他已摊牌了,还有什么可说的?不如、不如--以不变应万变,于是她淡淡地说:
“我从来不打算告诉你我对令尊的历史一无所知。当年你们钟家是怎么起来的并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随便一问就可以知道的。”
钟威没有忽略她话中的刻薄,紧抿着嘴,反问:“妳所听到的未必正确客观。”
“同理可证--阁下所知道的也未必正确!”安雅立刻还以颜色。
“唉!”
他叹了一口长气,站起身,踱步到窗外。
“妳以为妳掩饰得很成功,是不是?其实,妳身上充满着压抑的愤懑,只要稍稍留神,谁都看得出来的。更何况,妳一个年轻女孩子千里迢迢回到台湾,离开妳原来熟悉的环境,究竟为了什么,外人或者想不到,我们怎么可能猜不到呢?”
“你们?”安雅有点错愕。
“我父亲。打从第一次在我婚礼上看到妳之后,他就开始调查妳的一切,所以,妳的一切过去,我们都很清楚。”
安雅重重的喘息,不可思议地注视着他。瞬间,她忽然悲哀地想着:姑妈,妳错了!在这盘棋上,我们一无反击的余地。
“妳以妳的美丽震惊了全场,也同时震醒了我父亲的警戒。坦白说,我们也有料错的地方--他本来以为妳会把垫脚石放在我身上。”他微微一笑,“我还等着呢。但是,妳似乎全没行动,一直到今天,我见妳神采奕奕地踏进我的办公室时,心想,妳终于有行动了。没想到,就我那么一句话又差点把妳气走;我这才发现,我一向高估了我的对手。余安雅,妳太年轻了,太缺乏经验了,本来,我可以陪妳再演下去,但是我不忍心,而且我认为没有必要浪费妳的时间与青春,妳还是回去美国吧,在这儿妳永远得不到妳想要的结果。”
说这话时,钟威站在窗旁,注视着窗外,并没有正视安雅。待说完,这才又专注地凝视她。安雅跌坐在椅子上,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美丽的眼睛浮现空洞木然的醒悟,那样安静、那样祥和的表情重重地撞击着钟威的心。
妳怎么不说话?怎么那么安静?他在心里问着。
时间彷佛过去了一世纪那么久,安雅的眼睛模糊了,潸潸地掉下了眼泪,她吸了口气,沈静地开口:
“难道你们对当年你父亲的所作所为一点也不愧疚?没错,我是太天页了,我姑妈也太幼稚了,她以为给我最好的训练,让我接受最佳的教育,这样子就可以回来扮演复仇的角色了。比起你们父子,我们真的是太幼稚了。”她停顿了半晌,用力地挥掉眼泪。
“不过,这是我回到台湾的动机,却不是今天我踏进钟氏企业的目的。”
钟威扬起眉毛,有点意外,等她继续。
“下意识里我早已放弃了那种天方夜谭式的复仇计划了。”安雅坦然地凝视钟威。
“为什么?”他问。
“为什么?因为我看到了一个悲哀的钟家,”她犀利的眼光直视着钟威,“一个没有朋友的大富翁,一个不能自己作主的继承人,一个徒具空壳的利益婚姻,一个充满幽怨的闺中少妇,外加一个感情任人宰割的小女孩。你说,我还需要复什么仇吗?对这样一个已经很悲惨的失败者,我还需要复什么仇吗?他们比一个五岁起孤独寂寞在异国成长的女孩子,又好到哪里去?她虽然贫穷,但是却拥有一切足以傲人的条件,她还需要复仇吗?”
钟威的脸色变得极为难看,他没有料到她对他的婚姻竟给予这么犀利、刻薄、却又一针见血的评断。
“那妳今天为何而来?”语气是非常的不以为然。
“我说过的--单纯地为一份工作和薪水而来。在我回美国之前,我不想浪费时间。何况,我的专长是企管,在钟氏企业我以为可以学到一些东西,做为将来的参考。虽然我放弃了原先异想天开的计划,那并不表示我放弃了重振余家的希望。钟威,正如你所言,我根本不够资格做为你的对手。但是,你别忘了,我还有时间!”
钟威以一种崭新的眼光看着她,心中溢塞着复杂难解的情绪。他原以为她怀着某种目的而来,只因她的表现太稚女敕太缺乏经验了而决定把事情摊开来,如今骤然面对她的告白,他却丧失了原先的冷静与方寸。他重新坐下来,交握着双手,沈吟良久,才开口:
“当年我父亲确实有过分之处,但是妳的父亲竟然会脆弱到不堪一击,也是他始料所不及。安雅,假如我能对妳有所弥补的话,我愿意尽一切力量--”
钟威发乎内心的真诚并未得到她的响应,安雅沉默地继续听他说下去。
“商场的诡谲和人生的复杂一样都是不容易判断谁是谁非的;当年,我父亲蓄意的安排以致造成妳父亲贷款过度,信用膨胀,一个不小心而垮下来,在余家立场,我们罪大恶极;但在别人的观点,也有无可厚非之议。妳想,当时台湾纺织业主力都放在美国,市场就那么一个地方,能不处心积虑竞争吗?安雅,我不是在替我父亲月兑罪或者替自己找借口。商场上没有绝对的朋友,只能相信自己,妳了解吗?除非妳真的对商业很有兴趣,否则,还是避开点。这是个大漩涡,一旦卷进,再也月兑身不了,妳也看到了我们钟家的悲哀了,何苦再蹚这混水?听我的话,回去美国,那个叫徐子襄的男孩子似乎很优秀,嫁给他,当个教授夫人,一生稳稳当当的。我相信,余伯伯地下有知,也会高兴的。”
安雅再不能没有一丝感动了。钟威的一字一句,任何人都可以听得出来是发乎内心的真诚,安雅被动地,彷佛被催眠似地望着他,觉得前所未有的一种感情似浪潮一般汹涌而至‥‥她终于明白了--他如此费心地解释一切,无非要她远离这一切是非,也无非希望她回到她原本宁静祥和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