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文虽未曾有幸获此殊荣,在牛津几年,学会的其中一事便是,举凡贵族人等,冷峻和傲慢即是他们的表征。仿佛不如此便显不出他们与众不同的地位。
这位狄兰德小姐的贵族口音自是无庸置疑。音调之悦耳,便纵只听得简短数字,也听得出抑扬顿挫分明。她饶是具有冷与傲的特质,和空服员说话的态度及语气倒是尊而不亢。
她纵说得一口道地英伦口音,又姓狄兰德,却是怎么看也不像英国人。从她乌黑齐耳的短发,至她瓜子脸上的古典五官轮廓,以希文对女人特质,特性的了解,她应是百分之百的东方人。
因之,与其说她冷艳的美吸引住了他,毋宁说他为她全身所散发出令人迷惑的魅力蛊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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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机降落跑道时,她感到沉沉一击。击在脑门上,也在心口上。
近乡情怯吗?不,那是用在那些有生命的人身上。那些以食、衣、住、行,情、爱、欲为生命的人。对她,生命的终结意义是死。死是寂冷而静穆的。死过后,在冷与静里,才体会得出活的热烈。燃起她的热与烈的生之机的,是悲与恨。
她认得这两种无言的哀与痛之感时,不过才四岁,真正体认是在八岁那年。它曾沉潜在她记忆的深渊里好一阵子,后来如深潜海底的鱼般醒过来,开始活动,岁月便成为她唯一的依靠,她在岁月中回忆、等待。回忆残酷、痛苦、悲惨的往事,使她坚强、茁壮;等待长大,使她有足够的耐心,以将意志炼成钢。
下了机,拿了行李,出关口。她知道那双探照灯般的眼睛仍在背后探究著她。不管是倾慕地追著她的眼光,或企图透视她冰冷表面的眼神,她都很习惯了。这一对眼睛不大一样。
从和他四目相对的刹那起,便有一抹奇异的微温,越过空间,透进她的胸怀,在她早已冷澈的心口,点燃起一个小小的火花。她感觉到时,立即查了一下她心上那把锁。她锁在胸怀里二十八年的秘密,丝毫点滴不能为外物所侵。
他长得很好看。但是好看的男人她见多了。她父亲──她心中永远的父亲──就是个俊挺不凡,高大伟岸的男人。除了父亲,她未曾和其他异往或多做不必要的交谈。她的生活、思想和情绪都保持净化、单一,以免有任何人或事成为她未来目标的阻碍。
坐上车,告诉司机她的去处,她便将那双短暂带给她异样感觉的眼睛抛在脑后。
我来了,她向这个应该是她祖国的地方,无声地说。我来了,而非我回来了。她的意念随著车子朝她的目的地驰去,掉回二十几年前的岁月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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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爸爸为什么讨厌我们呢?”
“乖孩子,他不讨厌你。他怎么会讨厌你呢?你是个这么乖巧、听话的好孩子。”
“那他为什么常常打我们?他说看到我就烦,看到我就恨。就是讨厌的意思,对不对?”
“他──他只是气头上说说。他脾气不好,我们不要惹他就没事了。”
“我很听话,他还是打我。他讨厌我,为什么也要讨厌你,打你呢?”
“孩子。”悲凄的女人紧紧把她五岁的女儿搂在怀里。“这不是你的错,是我的错,是妈妈的错。”
“可是妈妈很乖呀!妈妈都很听他的话。”
“妈妈不乖过一次,妈犯了一次错,就犯那次错,就害了你了。”
“丫丫不懂。”
“你只要记住,乖丫丫,永远不能相信男人,永远不能在男人面前犯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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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玉女走进员工休息室,拿一个纸杯,放进茶袋,边从开饮机接水,边斜著身子看立在大四方窗前的薛妙铃。
从这边可以看见整片绿油油的草坪,和对面的山峰叠翠。春天景致尤其美。就像现在,山巅上换过冬衣的林木,竞著谁的叶最绿,谁的新枝最女敕似的,热闹中浮著天清地净的安宁。
现在又是一天当中最美的时刻。近黄昏,然而橘红暖烘的太阳又似才刚起身。院里的老人多选在这个时候到外面散步,吹吹风,晒晒太阳,松活一下筋骨。
薛妙铃既不像在看风景,也不像观望著单独活动的老人。他们由于年纪大了,大部分行动不便,或靠轮椅或拄手杖,或推辅助架行动,有时难免出些意外状况。她的眼神十分专注,表情兼和著欣赏和困惑。
“看什么看得这么专心哪?”陈玉女吹著杯口的热气,站到她旁边,一眼就看见薛妙铃的目标,“他又来啦?”
“是啊。一个月一次,准得很。”看看玉女端著的茶,妙铃也走到开饮机那边去了。
望著那个头发灰白,看上去应已年过半百,体格依然笔直硕长,风采翩翩的男人,这会儿欣赏与困惑来到了玉女脸上。
“不错啦。多少人几个月,几百年也没人来瞄上一眼。”
“我不是这个意思。”妙铃端著热茶走回来。“我在这二十七、八年了,始终琢磨不出个道理来。”
她在这二十七、八年,她们共事也便有这么久了。同事将近三十年,默契自是不须言喻的了。
“(口也)!我也弄不懂。”玉女啜一口茶,目光移向男人身侧的中年女人。她的头发早在二十年前,一夜之间给染了似的变成银白。窗里这两人那时就认识她了。她脸上一迳是无事关己的空白表情,沉默了二十年的嘴唇照例抿得紧紧地,像缝了线一般。她拖著扫把自顾自扫著草坪上的落叶,清瘦单薄的身体在地上曳著伛偻的影子,看著好似比亦步亦趋跟著她的男人还要老态龙钟。
“这么多年了,原来没人闻问,连个来处也没个底的人,突然冒出这么个体面的男人,十年如一日地定期来看她,可真是教秃子想出了头发也想不出个道理。”
妙铃给玉女这一比喻逗得笑起来。“我倒想起来了。再过几天,你就满三十年了哪。”
玉女饮著茶,摇摇头。“岁月不饶人哪。”
“要退休啦?”
两人离开窗边,各自拉张椅子坐下。
“早哩。”玉女又摇摇头。“除非那天动不了了。真有那么一天,也还会在这的。”
“算了吧。你那孝顺儿子才不会把你往这送呢!你自己愿意,他不见得答应噢。”
“这儿也没什么不好。我说真的,要真老得没用到需要人照应啊,除非一死干脆,否则待在这反而好。”
但她们都知道换了二十年前,玉女绝不会说这话。那时候“安人安养院”叫“博爱老人院”。老人们境遇和现在差不多,不是家里没处安顿他们,就是儿女们要的娶,嫁的嫁,搬的远了,工作忙,没时间也没人力照顾他们。把他们往老人院一送,有良心的还定期寄钱,碰上那种一丢三不管的子孙──老人院就成了收留所了。
那时的老人院是一处一楼平房住家改装的。只有一个小小的院子,晒些衣服就塞满了。老人们只能在屋里狭窄的走道走来走去。几间三合板隔的不过三坪大的房间,硬是塞了两个双层床或两张单人床,加上一人一个长方形物柜,及各人一些自己的杂物,房间内转个身都很难。通风设备又差,那股子气味别提有多难闻了。
那时候就玉女和另一个女孩,每天服侍老人们吃喝拉撒睡,碰上连自己翻身都不能的,还得一天固定为他们翻翻身,留意著替他们清掉拉在垫褥或衣裤上的粪便。几乎没人受得了这种工作,玉女和妙铃算是这一行里的元老级人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