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体版登入注册
夜间

智慧的灯 第48页

作者:华严

“又不是说你!”我吃吃地笑。

“那么,说你吗?”

“嗯。”我逗他。

“假如——不是说我,自然也不是说你。或者,说你也就是说我。哪一说对呢?”

“都对都不对。”我故意卖关子。

他沉默了许久,到我忘记原因怪他不说话。

又一次,我在衣襟上别了一枚胸针,他见了问道:“这是孤星伴月呢,还是月伴孤星?”

“孤星伴月怎么样?月伴孤星怎么样?”我笑着问。

“我是孤星你是月,孤星应该伴月,月可不应该陪伴孤星。”

“你既然不是月,何必替她发表意见?”我还是笑。

“因为我比月亮更知道自己。”

……

我反复不停地想,越想越心神撩乱,越寻不出解答。一向的平静都是表面的,像楼下屋檐角的大水缸,一缸清水,半缸污泥,经不起水勺一舀,整个儿的混沌。

蓦地,竹篱门起了响声,那般地清晰,从寂寞的夜的空气里传过来。什么人这时候来不拉响小铃铛?姨婆家派来的人吗?我倾听了半天,没有人上楼来叫门的声音,便抓着一件外衣,一翻身子下床来,赤足走到窗前。淡淡的青光披盖着小园,小池面明灭不定,一片晦暗和寂寞。我使劲地咬住下嘴唇,前额紧贴在玻璃窗上。一股令人窒息的气从胸中升上来,双臂向外一撑,打开了窗。几乎是同时候,榕树下走出来一个人,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握住窗槛上的十指发痛了,下意识地双手用力一推,身子后退着像被弹开的皮球。冲出卧房,直向园中奔去。

他站在那边,一张苍白的,亮着一对比含泪更颤动人心的眼睛;这是我日思夜念的面孔,这时候出现在这儿,和多少次出现在我梦中一样。这是梦吗?这是另一个梦吗?这一回不该再是一个梦!不该再是一个梦!

“我……怕你已经……睡了。”水越期期地说。

我眨着沾满泪水的睫毛,从他落下绺头发的前额,看到生根般钉在地上的那一双脚。

“晚上我参加了你们的晚会,原想可以看到你。”他俯下头,“刚才打这儿经过,想……想坐坐便走。”

我咬住抖颤不已的嘴唇,赤果的脚踢着地上的青草,我能够感觉的,细砂刺疼着我的脚底。努力地忍住即将奔泻的眼泪,说:“我想楼上去了。”

他偏过脸去,语音沉痛地说:“我知道你会恨我的,净华。”

我不说话,泪水缓缓地流下来。

“我不应该这时候到这儿来打扰你……”

“你不曾打扰我,是我打扰了你。”

“……”

“我……我不应该这时候还醒着,更不应该跑下楼来。那么,你可以在这儿‘自由’地坐一会儿,然后‘安静’地离开去。”

他想说话但半天没有说出来,双手微举起但又立刻放下去,转过身子踉跄地避入树荫里面,把脸伏在高搁在树干上地一只手臂上。我走近他的身旁,他回过脸来,温热的气息向我移近来,鼻音浊重地低唤我一声,我身心沸腾地投向他,我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牧羊人会见他的月光公主了。”他喃喃地说。

“水越……”

他的唇急切地盖上来,使我无法继续下去。

他叹了一口气,极深极长的,像昏厥的人重新获得呼吸。

“说声你爱我,净华。”

我默默的,轻抚着他地已经瘦削的肩膀。

“你已经不爱我了,是不是?”

我不答,泪水沿着面颊向下流着,渗入他的外衣里。

“我们是一对苦命的人,净华。”

“……”

他的脸颊熨贴着我的背部,用力地压挤着,像要压挤去心中诉说不出地话。

“你知道我不会忘记你的,水越。”

“你待我太好了,净华。我——我不值得你这般对待我好的。”

“自从你离开以后,我总觉得自己不好,一定有许多对不起你的地方,不然……”

“不,不,净华,不要这样说,千万不要这样说,这使我……”他遍吻着我的眼睛、鼻子、面颊和脖子,“现在笑一笑,我渴望见到你地带着笑地眼睛,我好久不曾见到了。”

我不自禁地笑了笑,因放松而微感疲倦地倚在他的怀里。

“祖母都好吗?”他哽咽地低声问。

我点点头。

“我虽然不曾见着她,但是我怀念着她。”

“明天下午,好吗?她见着你时不知道会怎样地高兴哩!”

“不,我想——暂时我还是别见她。我想——像这样,夜晚的时候,让我来看你。只要——我们两个人在一起。”

“不是说,不是说我们中间的——误会已经没有了吗?”

“不,我们中间并没有什么误会的。我担心——我是不是能和你长久的在一起,比方说,结婚……”

“我……我没有想到那么远的地方去,但是……”

他缄默了半响,说:“如果你不愿意,我可以在你的大门外徘徊着,我不敢来打扰你……”

“我想我不会愿意地。”我重新泪流满面地说。

我们都沉默了好一会儿,他立起身来,迟疑了两三分钟,转身缓步走去。我用着全身的气力擒抱住大树干,咬啮着一角树皮哀哀哭着。他的脚步声一声一声的使我痛楚,好像他去的是另外一个世界。他愈接近竹篱门时我的容忍愈难维持,疯狂似的跳起脚来随后追赶,他已经走近竹篱门,比我慢一步,我的背已经靠在竹篱门上。

我满眼泪水地望着他,他也满眼泪水地望着我,我的泪滚下来时,他的泪也滚下来了。十分之七地月亮从黑云中出来,迎面给我们一道凄绝寒冷的光。

“回到楼上去吧,你要着凉了。”他说。

“我……我答应睨了,水越。”

他无限深情和悲痛地望着我,使我心融,也使我心碎。我用宽袍的袖子抹着泪,他走近来,怀里掏出一块绿色地小手帕,在我脸上擦拭着。我认得,那是我的手帕,许久以前我们郊游时候被他取去不肯还我的。我捏住他外衣上面地一颗钮扣,收缩一下鼻子靠在他的胸口上。他的心在我耳旁沉重而急速地跃着,他的肩膀缓慢但是有力地围抱着我,他的吻千钧样的烙印在我的鬓发上。我仰起脸,承接着他的唇,咸咸的涂满了泪水,不知道是我的,还是他的。

整个星期过去了,水越不曾来。我投了一纸短简在他的信箱中,告诉他晚上八点钟我守候在小院里。

晚饭后,下起雨来。我凭窗望了好几回,一片凝滞不化的暗褐色的天空,雨线前仆后继,哗啦哗啦,无休无止。七点半过后,祖母上床持诵佛号,我心神不安地下楼来,坐在距地十多级的楼梯上;心想:水越来时,这儿瞧得见的。

时间过得真慢,愈接近八时雨愈密,我的心也愈舒不开,想要缩成一个小团从口里冲出来。八时过了,五分,十分,到了二十五分,我的心沉重过铅,沉在脚底下。我悲苦地想:他又已落在他的“矛盾”里面了。他的矛盾,这是这些时来,我为他的令人百思不解的行为,所下的一个解释。是的,除此之外,我又能怎么想呢?

八时四十分,我伸直曲得麻木的脚准备回房。当我攀着楼梯扶手起立时,脑中忽然来了一个念头,便又回转身子,直下到楼梯的最底一层。雨水溅打到我身上各处,我迷着眼睛观望着,水越从榕树底下奔出来。黑色的雨衣,没有雨帽的黑发湿成一片,和第一次把雨伞借给我时一样;我居高临下望着他,他的比人多一层釉的眸子在雨中闪烁。

上一页 回目录 下一页

单击键盘左右键(← →)可以上下翻页

加入书签|返回书页|返回首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