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要九点钟了,我以为你不会下来了。”他说。
“你在树下等我多久了?”
“半个钟头吧。”
“我坐在楼梯上守了一个钟头,没见你进来。”
“你坐在这儿?”
“高一些,那儿。”
“那——那么,我坐在树下不止一个钟头了。”
我们的眼睛无法分开地对望了一会儿,他向前一步,双手扶住我的腰,我的臂膀围上他的湿漉漉的颈项,他的胳臂猛扣紧我的身体,我们扑合在一起。他反复地喃喃在我我耳旁说,我已经使他疯狂了。楼上盥洗室的灯光忽然亮了,一道给条子布窗滤过的光投在我们的身上,我们吃了一惊的分开来。
“现在,我们到哪儿去呢?”
“你说呢?”我的声音低得只有嘴唇动。
“那,楼梯底下的小房间,好吗?”
“不,那儿……有……蜘蛛……和……网……”
他已把我抱起,迅速地穿越雨线,到了漆黑的堆放煤炭的小室前。左肘触开了门,走进同样黑暗的里面,他的投碰着上面的斜板,才把我放了下来。月兑下雨衣铺在泥地上,我们背靠着粉墙并坐在上面。
朦胧里望清周遭的景物,他转过脸来看我,我也转过脸去看他:他抓住我的手,我们痴痴地相望着。他的双手捧起我的脸,鼻尖触着我的鼻尖,温软的唇轻拂着我的唇,抖颤的手滑下我的背,我斜落在他的膝盖上。他的身体开始哆嗦,四肢像章鱼的软足,有着吸盘般的纠缠到我身上来,他的手解开我襟上的钮扣,虫样的蠕动到我的内衣里,我惊慌地双手一推,挣扎着坐了起来。他像朵突熄的火红,弯曲着身子,面孔埋在臂弯里。
我看到他这苦恼悔恨的模样,心里又十分不忍起来,我不是想戴着假道学的面具来拒绝他,只是对这突如其来的行动感到意外罢了。我不反对接吻,因为我觉得这是发乎至情的爱的自然表现,但是,现在,这——这也算是一种很自然的举动吗?我并不渴慕异性的,也许有一天,我必得遇上这类事,那——那也将是很自然而且正当的。祖母常常说:人的一切都是维护生命的繁荣和延续的推动力,应用得适当,便是一种善行,用不着觉得神秘和羞耻。应用得不适当或是滥用了,那便要付出“透支”或是“浪费”的代价;这代价的重大,往往数倍于所得的享乐。我不是一个精明的数学家,但我不否认祖母的话对我有影响,一方面我觉得这是非常容易接受的,我没有压制什么的这样遵行。我相信水越也和我一样,他从来都是循规蹈矩,温文有理的……也许,现在……我的确有些过分的紧张了。实在话,我不忍拂逆他,也没有理由认为他正怀着什么不良的企图,想到这里,俯身把脸颊偎依在他的肩胛上。
他不动弹,半响,仰面靠在墙壁上,我发觉他在哭,抑制着极度痛苦的呜咽,冰冷的说滴到我的手背上。这时低下头,偏过脸来吻着我的手指,艰涩伤感地说:“你——回楼上去吧。”
但他双手紧抓住我的手按在胸口上。
“你怪我吗?”他的心在我手底下急促地跳跃着。
“不,水越。”我悄声说。
“我怕我这一生得不到爱了。”他吃力地说出这句话。
我想问他是什么意思,但他立刻截断我:“你——回楼上去吧!”
微雨里我送他走出小庭院,他向我说再见,显着疲倦和委靡,好像经过了一场大挫败。
这以后,每隔五六天或是一星期,水越总风雨无阻地在晚间来看我。我们坐在大榕树根上,或是徘徊在我家附近的小巷子中,有时候到公园里,目的并不在欣赏美景,而是找个暗蔽的所在坐着偎依在一起。下雨的时候,便是那个小小的煤炭室。我们总不说什么话,这是他的意思,希望我不要盘问他,因为他不愿意被语言破坏了我们两人在一起的美丽时光。虽然他的确没有怀着什么轨外的企图,但是,他那样地吻着搂抱着我,捧着我的脸,握着我的手,好像他捧着握着的是即将离他而去的西式奇珍。然后他黯然地离开我,无比的沮丧和颓废。
现在,我真的想不出什么时他对我所要求的了,一切的事越来越使我堕入五里云雾中。我瞒着所有的人和他这样的会面着,静下来我寻思,也许我允许他这个要求已经错误了。
于是,有一夜,他陪我堕泪听我说我们从此不再见面了。但我仍旧在信箱里取得他欲来小园中候我的字条。我在祖母面前坐立不安地捱过一分又一秒,黑漆漆中模索下楼,被隐藏在树下多时的一只突伸出来的手捉住,颤抖地投入到他的颤抖的怀抱里。
毕业考试的时候,通史陈利用考卷递给我一首有“望彼美之女兮,安知余心之未宁。”的句子的诗。接着他得病,被送入医院,病愈后动身到法国去,给我寄了不少的信和书籍,我婉谢他,把所寄来的原封退去。然后,一切才算到了早晚都会到临的静寂的结束了。
现在我深深体会到“爱”和“被爱”间的种种纷纭苦恼。我似乎非常清楚地看到每一个人在怎样苦心孤诣地表演着他或她所装扮的那个角色,连我自己在内。通史陈是个好教师,甚至可能是个好情人,好丈夫,但我从来不曾考虑到要爱上他。为什么他就偏选上这个死结伸进脖子来呢?至于我自己,何尝不是偏选上一个死结把头套进去?我又想到水越和张若白,不管怎么样,痛苦是相同的。我不曾给谁以“桎梏”,这沉重的加在我身上的“桎梏”,又是什么人给我的呢?
举行毕业典礼这一天时个寒冷的日子,天和地都是灰沉沉的。我从王眉贞处得知水越不曾参加毕业考试,当然也不在我们这二百余个方帽子和黑色宽袍的行列里。
“他的同房间的同学很为他担心,说他常常半夜里起来,痴呆呆地坐着望着窗外哩!”王眉贞叹了一口气,“我真不懂,是什么使他迷乱到这般田地呢?”
前面一大堆纯黑色的大身子开始列队,王眉贞自悔多话似的走近来,宽袖口拂着我的面颊,为我整理方帽子旁边垂下的那绺流苏。
毕业典礼在庄严隆重的气氛中过了。鱼贯步出大礼堂,手中多一份系上红缎结的白纸文凭,心里多的不止一份的寂寞和怅惘。草坪上早等着三个人,秦同强、林斌和张若白,张若白在学士袍上加一架照相机,对准走下石阶的王眉贞和我便摄了一张。五个人并列的在草地上缓缓走着,多少带着惜别依依的心情,什么人也不曾说出一句话。
我们走向学校左侧大草坪上那棵巨大的榕树,这棵形似半圆球,直径六七丈,覆在地面上的树,是我们学校的瑰宝,也是我们最喜爱的叹为无比美妙的地方。这时候,这辐木样向四面伸展的树干上的枝叶,虽然并不如春夏时那般茂密,但是,当我们拨开挡在面前的枝桠走了进去,却还是好像走入暗室里面一样。出太阳的当儿,阳光透过树叶缝隙,投在终年不长青草的地面上,成无数个金色的小圆圈,风吹过,小圆圈闪烁飞舞,彷佛晃动着无数璀璨的小星星。十数以上碗口来粗的树干,或高或低的和地面成平行蜿蜒着,像蠕蠕欲腾的龙蛇。尽避数合抱的树身上挂着一面“不准攀登”字样的大木牌,那表皮上,早教跨坐在上面的同学们摩擦得像镜子一般的光亮了。王眉贞和我坐在一根距地一尺多高的粗干上,我这面坐下去,她那边脚离地,树干又弹性的向下沉又向上腾,抖动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