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不是說你!」我吃吃地笑。
「那麼,說你嗎?」
「嗯。」我逗他。
「假如——不是說我,自然也不是說你。或者,說你也就是說我。哪一說對呢?」
「都對都不對。」我故意賣關子。
他沉默了許久,到我忘記原因怪他不說話。
又一次,我在衣襟上別了一枚胸針,他見了問道︰「這是孤星伴月呢,還是月伴孤星?」
「孤星伴月怎麼樣?月伴孤星怎麼樣?」我笑著問。
「我是孤星你是月,孤星應該伴月,月可不應該陪伴孤星。」
「你既然不是月,何必替她發表意見?」我還是笑。
「因為我比月亮更知道自己。」
……
我反復不停地想,越想越心神撩亂,越尋不出解答。一向的平靜都是表面的,像樓下屋檐角的大水缸,一缸清水,半缸污泥,經不起水勺一舀,整個兒的混沌。
驀地,竹籬門起了響聲,那般地清晰,從寂寞的夜的空氣里傳過來。什麼人這時候來不拉響小鈴鐺?姨婆家派來的人嗎?我傾听了半天,沒有人上樓來叫門的聲音,便抓著一件外衣,一翻身子下床來,赤足走到窗前。淡淡的青光披蓋著小園,小池面明滅不定,一片晦暗和寂寞。我使勁地咬住下嘴唇,前額緊貼在玻璃窗上。一股令人窒息的氣從胸中升上來,雙臂向外一撐,打開了窗。幾乎是同時候,榕樹下走出來一個人,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楮,握住窗檻上的十指發痛了,下意識地雙手用力一推,身子後退著像被彈開的皮球。沖出臥房,直向園中奔去。
他站在那邊,一張蒼白的,亮著一對比含淚更顫動人心的眼楮;這是我日思夜念的面孔,這時候出現在這兒,和多少次出現在我夢中一樣。這是夢嗎?這是另一個夢嗎?這一回不該再是一個夢!不該再是一個夢!
「我……怕你已經……睡了。」水越期期地說。
我眨著沾滿淚水的睫毛,從他落下綹頭發的前額,看到生根般釘在地上的那一雙腳。
「晚上我參加了你們的晚會,原想可以看到你。」他俯下頭,「剛才打這兒經過,想……想坐坐便走。」
我咬住抖顫不已的嘴唇,赤果的腳踢著地上的青草,我能夠感覺的,細砂刺疼著我的腳底。努力地忍住即將奔瀉的眼淚,說︰「我想樓上去了。」
他偏過臉去,語音沉痛地說︰「我知道你會恨我的,淨華。」
我不說話,淚水緩緩地流下來。
「我不應該這時候到這兒來打擾你……」
「你不曾打擾我,是我打擾了你。」
「……」
「我……我不應該這時候還醒著,更不應該跑下樓來。那麼,你可以在這兒‘自由’地坐一會兒,然後‘安靜’地離開去。」
他想說話但半天沒有說出來,雙手微舉起但又立刻放下去,轉過身子踉蹌地避入樹蔭里面,把臉伏在高擱在樹干上地一只手臂上。我走近他的身旁,他回過臉來,溫熱的氣息向我移近來,鼻音濁重地低喚我一聲,我身心沸騰地投向他,我們緊緊地擁抱在一起。
「牧羊人會見他的月光公主了。」他喃喃地說。
「水越……」
他的唇急切地蓋上來,使我無法繼續下去。
他嘆了一口氣,極深極長的,像昏厥的人重新獲得呼吸。
「說聲你愛我,淨華。」
我默默的,輕撫著他地已經瘦削的肩膀。
「你已經不愛我了,是不是?」
我不答,淚水沿著面頰向下流著,滲入他的外衣里。
「我們是一對苦命的人,淨華。」
「……」
他的臉頰熨貼著我的背部,用力地壓擠著,像要壓擠去心中訴說不出地話。
「你知道我不會忘記你的,水越。」
「你待我太好了,淨華。我——我不值得你這般對待我好的。」
「自從你離開以後,我總覺得自己不好,一定有許多對不起你的地方,不然……」
「不,不,淨華,不要這樣說,千萬不要這樣說,這使我……」他遍吻著我的眼楮、鼻子、面頰和脖子,「現在笑一笑,我渴望見到你地帶著笑地眼楮,我好久不曾見到了。」
我不自禁地笑了笑,因放松而微感疲倦地倚在他的懷里。
「祖母都好嗎?」他哽咽地低聲問。
我點點頭。
「我雖然不曾見著她,但是我懷念著她。」
「明天下午,好嗎?她見著你時不知道會怎樣地高興哩!」
「不,我想——暫時我還是別見她。我想——像這樣,夜晚的時候,讓我來看你。只要——我們兩個人在一起。」
「不是說,不是說我們中間的——誤會已經沒有了嗎?」
「不,我們中間並沒有什麼誤會的。我擔心——我是不是能和你長久的在一起,比方說,結婚……」
「我……我沒有想到那麼遠的地方去,但是……」
他緘默了半響,說︰「如果你不願意,我可以在你的大門外徘徊著,我不敢來打擾你……」
「我想我不會願意地。」我重新淚流滿面地說。
我們都沉默了好一會兒,他立起身來,遲疑了兩三分鐘,轉身緩步走去。我用著全身的氣力擒抱住大樹干,咬嚙著一角樹皮哀哀哭著。他的腳步聲一聲一聲的使我痛楚,好像他去的是另外一個世界。他愈接近竹籬門時我的容忍愈難維持,瘋狂似的跳起腳來隨後追趕,他已經走近竹籬門,比我慢一步,我的背已經靠在竹籬門上。
我滿眼淚水地望著他,他也滿眼淚水地望著我,我的淚滾下來時,他的淚也滾下來了。十分之七地月亮從黑雲中出來,迎面給我們一道淒絕寒冷的光。
「回到樓上去吧,你要著涼了。」他說。
「我……我答應睨了,水越。」
他無限深情和悲痛地望著我,使我心融,也使我心碎。我用寬袍的袖子抹著淚,他走近來,懷里掏出一塊綠色地小手帕,在我臉上擦拭著。我認得,那是我的手帕,許久以前我們郊游時候被他取去不肯還我的。我捏住他外衣上面地一顆鈕扣,收縮一下鼻子靠在他的胸口上。他的心在我耳旁沉重而急速地躍著,他的肩膀緩慢但是有力地圍抱著我,他的吻千鈞樣的烙印在我的鬢發上。我仰起臉,承接著他的唇,咸咸的涂滿了淚水,不知道是我的,還是他的。
整個星期過去了,水越不曾來。我投了一紙短簡在他的信箱中,告訴他晚上八點鐘我守候在小院里。
晚飯後,下起雨來。我憑窗望了好幾回,一片凝滯不化的暗褐色的天空,雨線前僕後繼,嘩啦嘩啦,無休無止。七點半過後,祖母上床持誦佛號,我心神不安地下樓來,坐在距地十多級的樓梯上;心想︰水越來時,這兒瞧得見的。
時間過得真慢,愈接近八時雨愈密,我的心也愈舒不開,想要縮成一個小團從口里沖出來。八時過了,五分,十分,到了二十五分,我的心沉重過鉛,沉在腳底下。我悲苦地想︰他又已落在他的「矛盾」里面了。他的矛盾,這是這些時來,我為他的令人百思不解的行為,所下的一個解釋。是的,除此之外,我又能怎麼想呢?
八時四十分,我伸直曲得麻木的腳準備回房。當我攀著樓梯扶手起立時,腦中忽然來了一個念頭,便又回轉身子,直下到樓梯的最底一層。雨水濺打到我身上各處,我迷著眼楮觀望著,水越從榕樹底下奔出來。黑色的雨衣,沒有雨帽的黑發濕成一片,和第一次把雨傘借給我時一樣;我居高臨下望著他,他的比人多一層釉的眸子在雨中閃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