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还不算悲剧,小羊?”丁香的眼睛睁得圆圆的,“两个相爱的人不能相聚不能算悲剧?不说你们男的心肠硬、冷血、无情,还说我们的泪不值钱?”
“我们男人这么糟?”庄一夫问。
“人家说看戏会流泪的人心肠最好,最多情。”小鹿徐天茂永远是丁香的应声虫。“就像丁香吧,我看她最后一幕边唱便流着泪哩!”
“她戴着面具你怎么看得见她流泪的?”小羊笑出两列整齐洁白的牙齿。
徐天茂无话可答,瞪着眼问道:“你说《月光公主》不算悲剧,难道是喜剧?是不是?”
丁再光拿起小毛巾一抹嘴角,说这是陈教授的超现实而又不离现实所虚构出来的故事。一个公主根本不可能爱上一个牧羊人,如果真有这回事,他们两人又能够结婚,将来的结果才真的是个悲剧了。
“哼!你这个市侩小羊,只要有爱,分什么贫富贵贱?”丁香说得理直气壮的。
“真是的,爱是没有条件的啊!”徐天茂看了丁香一眼。
“爱不是没有条件的。”丁再光说。
丁香大嘘,比牧师听人说不信耶稣,老处女听人说失去贞操,还要吃惊。
“市侩,市侩!”徐天茂嚷。
“你的恋爱成功了没有?小鹿。”丁再光问,“人家说什么都比你这对下雨时可以装下雨水的黑鼻孔美。这就是你够不上条件,而爱是有条件的一个证明啊!”
徐天茂咬牙切齿地说:“你自己从矮人国里出来的,难道够得上什么条件?”
“是呀!”丁再光笑得很轻松,“所以我又自知之明。不然的话,半夜三更也要爬起来追求月光公主哩!”
大家全笑了。坐我对面的林宝文要我“火速”发表意见,我笑说小羊的智慧和谦逊,便是使人爱的两个最好的条件。人人都有优点和缺点,全看爱人者的着重点是在哪里。
“哼,我看来,凭他这副矮相,智慧到会飞上天,也是没有用的。”丁香鄙视地说。
“所以你永远不会爱我,我也永远不会爱你!”丁再光微笑着说。
丁香满脸飞红:“你有月光公主的爱了,可以向天叩头谢恩了。”
“凌净华才配得上称为一个好心肠、有情感的人,不是那些动不动爱流眼泪的可比。她永远不想伤害哪一个人,我会一生一世感激她的好心,但我并不会愚笨得以为她真会和我谈恋爱。要爱一个人,第一件事要自问是不是能给对方完整的幸福和快乐。如果只凭自私,结果对谁都没有好处。”
“小羊,我承认条件是爱的敲门砖,各人的爱的条件各不相同。但是既然有了爱,如果再注重条件,便不是真爱了。所以我说爱是有条件的开始,到了无条件的境界。简爱在她的爱人成了残废后仍旧爱他,便是一个例子。”林斌被丁再光引起兴趣来了。
丁再光点头叹息说古今中外文豪们写过多少伟大的爱的故事,芸芸众生读到自己所衷心追寻而又办不到的故事时也觉得分外的向往和感动。一个男人希望他所爱的女人做梦的时候也还是对他“忠贞”,一个女人要她所爱的男人从心底里承认她永远是世上唯一的美人。其实,有请的人必定处处寄情,玫瑰可爱,芙蓉难道会差?晚霞悦目,明月何尝不美?想得到别人给你永恒的爱,先要知道“给”,如泉源般永远给对方新鲜不竭的感觉;如果你已经干涸,还要人家给你赞美词,这是虐待,虐待别人没有不被人虐待的!
“世界文明一天天地进步,人类的思想也应当一天天地接近开朗的境界。做人的宗旨应注重‘给’,别只管‘取’;譬如一棵苹果树,让别人享用你的甘美的果实,然后必定有人为你灌溉。人永远是选择对自己有益的路走的,不管是精神上的,物质上的。”
“小羊,”林斌听得很起劲,“我们两人合作写小说好不好?”
“他那鬼话写在小说里有人要读?”丁香嘴一撇,“我第一个便把它撕了扔在垃圾箱里。”
离开点心店,丁香用手轻拍着打呵欠的嘴,说夜间的路好怕人,林宝文便问那一位男士顺路护送丁香。
“张若白吧!”霍恩青笑着说。
“奇怪!凭什么要你指使我?”张若白大声问。
“什么指使?这是好差事呀!”
“好差事留着给你自己了。”
“你们两个人不必互相推辞。”徐天茂说,“我的家离她最近,我可以顺路送她。”
“我又不是小孩子,谁稀罕你们送?”丁香恨恨地说着,先自一扭身飞步去了。徐天茂求之不得地便追,丁香又一扭身子转回来,大声地叫道:“牧羊人你送我回去好吗?”
“好呀!哪有不好的道理!”霍恩青说。
“对不起,害你失去护送你的公主的机会。”
“我的公主?她还愁没有人送吗?”
我们同路搭上一辆电车的一共五个人:王英久、丁再光、秦同强、王眉贞和我。这节车厢里没有别的乘客,我们肩并肩的坐着,王英久说起准备明天晚上在林因辉家举行的庆祝成功的晚会,和今后要筹划成立的“月光团契”。
“但是,”他看了我一眼说,“我们的台柱月光公主、女公爵、小提琴手、小白兔,还要那位永远找不完灵感的小说家,在这个学期完毕时就有毕业了。”
大家都没有话,隔了好一会儿,我们的女公爵王眉贞小姐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唉,虚空,虚空!忙了一阵的《月光公主》完了。四年来的大学生涯也快要完结了。”
“谁有办法抓住时光不让走啊?”丁再光笑着说,“我想,就算‘死’吧!我有一个妹妹十七岁的时候死去,她永远只是十七岁,她的高中二年级的生涯也永远不曾完结。”
“闪鬼!”王眉贞骂。
“情绪上不成熟的人,往往是多愁善感的。”
“你说什么?”
“为天地间存在的不可变的情况而苦恼不自解的人,便是情绪上欠成熟。”
“举个例。”
“还要举例哩!”丁再光笑出来了。
“我不懂嘛!”
“好,你求学,念了四年书,你得到学位,可是你心中感伤。”
“因为我是个人,人有情感,猪便没有。”
“好,明日请教务长留你再读一学期,心里便不难过了。”
“这……”王眉贞咬着牙打了丁再光一下。
“人是天生可怜的,”这下丁再光叹口气,“因为愚笨得可怜了。吃鱼的时候嫌骨多,吃肉的时候嫌油腻;没有鱼的时候想鱼味,没有肉的时候想肉味。”
“这又是什么鬼话?”王眉贞嚷。
“这是说您小姐在学校的时候恨考试,离开学校的时候想校园,都没个是处!”
“去你的!”王眉贞又打他。
“哟!别打,我可要下车逃难了。”
十一
晚上在林因辉家里举行的庆祝《月光公主》演出成功的晚会我没有参加,晚饭后很早便上床,躺在床上流眼泪。
我想忘掉水越,却没有现在这样思念挚切。他的音容笑貌,无一不在眼前;他像尊神像,在空中放着光芒,距离越高,光辉愈照得广。我像个陷身泥沼的膜拜者,怕永生无法自拔了。
时钟滴答滴答的响,夜的周围愈来愈静谧。窗槛上淡灰色的光影忽来忽去的,像水越一样的不可捉模。记得有一次我们在一起,天上一轮满月,我无意地念了一句:“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
“怎么?我们应该分离吗?”他显得很吃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