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相信你们家一定是‘第一等的阔绰和讲究’,但是就因为这原因我不愿意去,你想我还有更好的证明,说我不一定爱去有钱同学的家吗?”
陈吉又笑了。李比德板着脸,活跃的“花纹”全都冻结了。
街道上挤满各种各式的车子,像一条涨满了水的沟道,我们不能不跟着前面的车子亦步亦趋的。看看被拥到一个十字路口,李比德一声再见也不说的自己转弯去了。
“你知道谁在说你最爱去有钱的同学家里吗?”陈吉问。
我摇摇头。
“陈元珍呀!我想你应该知道她在同学们面前,说了不少关于你的话。”
我觉得很奇怪,陈元珍为什么说我爱去有钱同学的家?我向来没去过哪儿,只为王眉贞的关系去过秦同强家几次。王眉贞的家取饼若干次,那是不算他们所说的“阔绰”和“讲究”的喽!
“我想那是李梅丽或者李比德传错了她的话,她的原意不是那样,她是说你最爱结交有钱的男同学,像王一川,张若白,现在是水越。”
水越是个有钱人家的子弟?我真做梦也没有想到,他和我同领学校的清寒奖学金,省吃、俭用,一身陈旧的衣服,我正为我们同是一对能够吃苦的人而骄傲哩。
“水越的家是宁波的首富,他的父亲生前拥有银行茶行等等的。据说他母亲嫁给他父亲,便是为了爱钱。”
“这也是陈元珍说的话吗?不见得她不是拿自己的心事忖度别人吧!”
“谁知道呢?当时同学们背地里都那么说,说水越父亲的自杀,也因为他母亲的缘故。”
我心想这也许是可能的事,水越虽然从来不说他的母亲怎么不好,但从他偶然透露出的言词和表情中,我可以想到他的母亲或做过使人不能够忍耐的事。
“水越都没有告诉你这些吗?”他含笑望我一眼问。
“你和陈元珍都是从初中起便同班的吗?”我不想回答他问我的问题。
“不,我和陈元珍都是高中的时候才进那学校的。陈元珍本来高我们一班,她的堂弟陈元光和我们同班,后来陈元珍留一级,和我们同班;但是有人说,她的留级为的是想和水越在一起。”他又笑了。
“我不相信有人自愿留级的。”
“不相信?陈元珍这人真是不惜工本地追求水越哩!也许我不能一口咬定谁追谁,因为我根本是个局外人。只记得当时班上演话剧,原先拍定他们两个人扮演男女主角,排演了几天,水越给学校记了一次大过,话剧也停了。”
我不想问他那为的是什么原因,大约他也不一定说得出;如果说得出,也不过是以讹传讹的吧。我最不喜欢听任说别人的长短,因为没有一个人能够确切知道本身以外的人的衷情的。但是,为什么呢?我听了他这泛泛的一句话,竟觉得有些不自在哩!我又想到那日在学校里看见陈元珍和人亲吻的事,想借此安慰自己,她已经又一个“资深”的男朋友,同时证明大家所说的不过是谣言。但是只怕陈元珍心中认为和男同学接一个吻是无关紧要的,这是她一向的作风;他甚至以为我也和她一样的随便,由王一川换到张若白,再换到水越,和换新衣一样的有趣。
“说一句老实话,陈元珍这个人真是可怕极了,那时候全班的同学没有人看见她不头疼。那天我在李比德家里,听李梅丽‘转播’一遍她批评你的话,真是替你抱不平。但是有什么办法呢?你们女的好像天生一张嘴用来饶舌和骂人的。啊,对不起,我没有说你也在内,我是说……”
我笑说我并不介意他的话,我也是女的,却不想偏袒自己。但我相信女人并不是生来这样的,只因为环境的关系,环境限制了女人的天地,连带影响了她们的心。
“我想女人的脑子好像也是很有限的。”
“不!那也是因为环境使她们不必把脑子全部拿出来应用的缘故。”
“也许有一天这世界上会来一个大改变。”他笑着说。
“变什么?”
“女人把脑子全部用出来,然后竞选大总统,和男人们五十对五十,如果不超过男人的话。”
我说我不以为女人做了大总统便和男人争得平等。为了天赋的本能和体质的关系,男性和女性各有不同的任务;就像花朵和树叶,各有不同的任务来维护树木的生长。做一个好的大总统是一支燃得亮亮的蜡烛,做一个好主妇也是一支燃得亮亮的蜡烛;世界上每个人记住守着自己的岗位做一支发亮的蜡烛,这世界上便没有黑暗的地方了。
“你说了这半天的话还是等于零。”他摇头笑着说,“女人仍旧做主妇,她们的主要工作还是找男人,她们的天地还是有限制的,她们的心和脑也同样的不必发展;陈元珍仍旧说着凌净华的坏话。”
我只好也以一笑作结了,看他对我挥手向另一条路上去。前面已是“张站”,我想起“小乌龟”和“王八蛋”。上天怎样助我不要伤害任何一个人的心!
晚上和王眉贞分手后,回到家里,已经将近十时了。祖母还不曾睡去,穿一套米黄色的薄绸旧睡衣,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大白蜷伏在她用力搁脚的红木矮凳上,睡得舒服极了。十烛光的电灯泡使房中充满了暗红色的光,但我仍旧看得很清楚墙上挂着的,父亲和母亲最近寄来的照片。父亲瘦了点,但笑得很开心。祖母说,这为的他走上一条他觉得最有意义的路途的缘故。
“生命是有限的,孩子,一千年也同短暂的一场梦。知道把握住每一分从你指间溜去的光阴,使之成为有益人类的力量,你便是一个智慧者。”
我的确曾花不少的时间,来思索父亲的毅然抛弃一切,去到荒僻地区兴学的决心。他变卖了所有的财产,甚至祖母和母亲的首饰,办了那所连铅笔和纸张都由他供给的小学。当然,他的志愿在进一步的兴办中学和大学,但这不是一朝一夕能够成功的事。那时候,祖母很慷慨,母亲却暗地里落了好几滴眼泪,她执住我的手说:
“小华,我不是舍不得那些身外之物,只是我想,有天你结婚的时候,不能手上连一枚钻戒都没有。”
“妈,我觉得爸爸是对的,只有我想到他的助人义举,会比戴在手上十枚世界上最大的钻石戒指,更觉得光荣的。”
“你真是你们凌家的骨肉,孩子。”母亲破涕为笑的轻拍着我的面颊。
这样,奠定了我们今天节衣缩食的生涯。祖母和我用力维持日子的,只是这分租出五分之三的两层楼房的租金。这十烛光的电灯泡,也就在这捉襟见肘的预算里。
“女乃女乃,我什么也不在乎,只是房间李灯光太暗不能看书,晚上的时间不是都不能用了吗?”
“孩子,晚上多看书本伤眼睛,白天有足够的日光给你用,留着用脑的事情晚上做吧。应该让你用脑子的事可真不少哩!”
好吧,我总算听祖母的话,在天黑的时候尽量用脑子。虽然我白天,但没有晚上想的多。我很少想到好看的衣服和舒适的生活,或是——或是,真能使我向往的一些事。但我不能否认,当我的心晦暗得和房中的灯光不相上下的时候,不能不用来权当一服安眠剂;这算不算水越所说的“痴气”或是“人气”呢?我又笑起来了。
我的父亲是一位不为世人所称道的平凡的人,他不曾在政治舞台上露过头角,也不曾引用过哪一位名人伟人的隽语,但他的思想言行,无一不落在仁者哲者的途轨上。他离弃了养尊处优的生涯,厕身渔夫渔妇的天地。他学会了打渔,母亲学会了结网;年小的渔人学会用毛笔写出:忠、孝、仁、爱,和礼、义、廉、耻,满额皱纹的父亲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