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捉迷藏了。我有位客人在宿舍里等着,现在不能和你一道去吃饭,怎么办呢?”
我真不知道自己怎样看重和他在一起共度的时光,如果不是他这句话给我的失望告诉我。霎时,我觉得袋里的杏花和这一大片美丽的阳光,都是多余的了,更不用说还有心绪继续捉迷藏。
“那人是我的舅舅,我母亲要他来的,我不能不抽出时间陪他。”他小心翼翼地解释。
“没有人教你不要陪他。”我的眼睛看住地面。
“那么,对不起你了,现在,你是不是回家去呢?”
我微得几乎等于零的点一下头。
“晚上六点钟我来接你,我们去看电影怎么样?”
“不,我已经和别人约好看电影了。”我故意不告诉他和我相约的人是王眉贞。
“嗯。”他沉吟着,许是也不大觉得好受,“你——想个法子取消他的,好吗?”
“不,为什么你会比别人来得重要呢?再说,我已经答应了人家,也无法再找到他了。”
“唔!”他在喉咙里响一声。“那么,明天下午一时半,我在你家门口等候你,好吗?”
“明天我很忙,一点时间也没有!”我再接再厉的赌气。
“随便你,反正我等着。从明天午后一时半等到后天早上一时半,总会等得到的吧?”他说得很俏皮,好象已有百分之百的应付我这个孩子脾气的人的自信了。
我拉长脸孔睨了他一眼,他的视线不曾离开我的脸;这一来脚底加足了气力,跨大步直向停放脚踏车的所在去。仅仅走了七八步,背后的他唤住我:
“可以告诉我晚上约你看电影的人是谁吗?”
“我的舅舅!”
我推着脚踏车走,心里兀自好笑。转脸望回去,他还站在那儿呆呆地望我哩!便一脚踩上脚蹬,一脚在地面上踏几下,腿一扬来一个男子式的上车法,一阵风似的冲出校门了。
在路上我心里盘算着回家怎样告诉祖母我又取消了上图书馆的计划。不久便到了这近来很少走着的热闹街道上。
“嗨,蜜斯凌,好啊?”
我掉头一看,一辆发亮的跑车上翘着一只瘦;往下来,一件白底上印着大红色金鱼的香港衫;再向上,一张和人猿可以乱真的脸,正咧着两派特白的牙齿向我笑,圆溜溜的眼睛嵌在布满细纹的皮肤中,比鼻子隆得更高的厚嘴唇占去全脸的一半,笑起来遮不住一颗牙,闭起来正有无穷尽的延展性。
我正是记不出这人是谁,左边也赶上来一辆脚踏车,一左一右把我象三明治夹心样的夹在当中。
“好啊,蜜斯凌。”这面皮黝黑的人说话了。
这个人我认得,是和水越还有陈元珍中学时同学的陈吉,也就是上学期上三民主义时,坐在我右侧的人。水越告诉我他和他并不接近,就像我们在中小学时代,并不一定和全班的人都十分接近一样。我想起在中小学(尤其是小学)时的交朋友真是奇妙,真没有一些准儿,好像并没有经过自己的一番选择,只是在某些机遇下,也许就是我们中国人所说的“缘”吧,谁和谁便成了莫逆好友。自然不会和成年人那般的,全看对方能给自己多少利益,才设法和他结交的事发生罗!拿王眉贞和我来说,就为了当时个子长得差不多,小学里排位子相邻的缘故。我们彼此借用橡皮和铅笔,她分给我偷藏在书桌里面的炒蚕豆,我告诉她书本上疑难的词句。有一回,同因迟到被罚站角落,一同偷偷地堕泪,共用我的一块涂满黑墨的手帕;我们不挂虑有谁患了砂眼的毛病,我们的友谊的基石也就奠定了。
“蜜斯凌,怎么好久没遇到你打这条路走呀?”那个人猿问了。
“你应该问蜜斯凌,今天吹的是什么风,把她刮到愚园路上来。”陈吉微笑着说。
我淡淡地说这都是课程表给我的安排。
“不见得吧!”陈吉还在笑。
“那你是知道得很清楚的了,是吗陈吉?”人猿问。
“我哪里知道得清楚,只有蜜斯凌自己心里才清楚。”
人猿耸耸肩,露出一副迷惘的怪嘴脸。那嘟着的厚嘴唇,活像一朵鸡冠花;我忽然有伸手把它一拉的念头,看来可以拉出两尺长,然后弹回去,一定很好玩。
一辆十轮大卡车风驰电掣般驶过,陈吉的车子向内闪,人猿却不往里让,留一条狭缝给我,好像我是个囚犯,又像考我的驾驶执照。
“明天晚上蜜斯凌到我家吃晚饭好吗?我预备好些软片,好好的为你拍一些照。”人猿说。
糟糕,又是这一套。我又没有敏捷的应对才能,只好先抓一句明天“交关忙”做挡箭牌,想起来又怕他“雨天顺延”,嗫嚅着说我的祖母不赞成我晚上在外面吃晚饭,除非她和我一道去。
“不见得吧,王一川告诉我今晚你就要到他家里吃晚饭,并没有说也请你的祖老太太,而且你百分之两百的答应了。”
“百分之两百!”陈吉笑着摇摇头。
“那是王一川的话,我只好由他说。事实上,我是百分之三百的谢绝了他,信不信由你。”我说。
“但是,我的妹妹说,你已经答应她要到我们家里来的。”人猿说。
他的妹妹?哪一个女同学使他的妹妹呢?我想,我不妨侧面打听一下,也许可以助我记起他是谁和谁是他的妹妹来。侧面的方法当然先从他是那一系的着手。我也依稀记起,总是相隔好久的时候了,我曾在这条路上遇到这只“人猿”好几次。他也曾和我说一些话,自然都是教我听过便忘了的。这时我心里想:教育系多的是女同学,政治系多的是男同学;再看他这副闲散模样,应该不是主修理化的一流,如果我说他是政治系的,说对的成分总在五成以上。
“我记得你是主修政治的,是吗?”
“政治?”他的眼睛睁得惊人,额上的纹路一口气的挤到头顶去。“我是教育系的呀。而且,加上这一次,我告诉过你四次了!”
“糟糕,我的记性太坏了。”我不能不笑起来。
“这不是记性的问题,”他煞有人样地感叹着说,“这是Impression的问题。譬如你,谁还要向你打听主修的是那一系?自然喽,因为你是英文系的,说起来和雷一般的响!”闷声不想的陈吉这时笑着开口道:
“你老兄的大名比德?李还会差吗?有一次我听一个新同学把你误当作黄金发、碧眼睛的大教授哩。”
李比德从我肩膀旁向陈吉吆喝过去,声调中带着七分真实的自满,三分虚假的愠意。我记起谁是他的妹妹来了,那个脖子长得可以和长颈鹿媲美的李梅丽。每一次王眉贞看见她扬着长脖子远远走过,便告诉我说:
“看,丽美丽,美丽丽来了。”
“事实上,它们兄妹俩都是属于动物园里的。”她又添了一句。
我很缺德的心里好笑。李比德又说:“我的妹妹说,你只肯到有钱的同学家里去,我们家里你一定不肯来。但是,我的家也一点不含糊呀,不信你来看一看。”
“刚才你不是说梅丽告诉你,我已经答应到你们家里去吗?”
他的眼皮眨了眨,说:“梅丽说这是同学们告诉她的,后来和你谈过,你答应了,我还骂她轻信人胡说,而且我知道你向来是一诺千金的。”
“梅丽并没有邀请我到你们家去,我们最少有半个月以上不曾见过面了。”
“那么我这就诚心诚意地恭请你来,够了吧?我再说一遍,我们的家真是第一等的阔绰和讲究,不相信你来看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