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应该去跟秦同强的口头禅,才是有道理,怎么跟上他的?”
“你自己可也有得跟了,别尽说我了。”她说着,绯红的色彩在脸上散开来。
“我?我才不会跟上谁的。如果别人跟我,我也不欣赏。”
“那么水越便是最有资格的了!不是吗?”
“那也很难说。”我笑着故意这样说,边把眼睛看到老远。那边有一辆火车,正沿着铁轨迤逦地行驶。每天王眉贞和我骑脚踏车上学或是回家,总爱多花时间绕外围的路;环境既静僻,又可以多说一些心月复话。
“你是说水越还是得跟你,是不是?我早就这样想,同学们也都这样想。无论如何,他能把月里嫦娥请到凡间来,也就本领够大了。”
“同学们想些什么?”
“你难道不知道有人注意你?男同学也好,女同学也好,都向我打听消息。哼!我真差些没让陈元珍噜嗦得发了疯。她自己问了不够,还要周心秀来检察官样的盘问我。她们说:‘凌净华不是和张若白打得火热吗?怎么又去——呃,惹上水越呢?’”(后来王眉贞说出实话,说当时她们用的字眼是“勾搭”,她说不出口,给换上“惹”字。)
我哼了一声。王眉贞又说道:
“我看,陈元珍如果不是在单恋着水越,便是他的旧情人。”
“旧情人吗?让他回到她那儿去好了!”
“看你就急得这般模样的!”她笑得合不拢嘴,“陈元珍哪里比得上你,水越又没瞎了眼。”
“你说她是他的旧情人吗?”
“我是在问你呀!”
“如果我爱上一个人,便永远不会变心。如果水越曾经爱过她,现在又移到我身上来,我便不希罕。”
我们的脚踏车轮压在一堆砂砾上,把我们颠得像簸箕里的谷粒。
“我看,她对他就象张若白对你。”她忽然很有把握似的说。
“你从哪里看出来的?”我连忙问。
“有天我用扑克牌替他们两个人算命,一模一样的。”
我气恼地瞪了她一眼,骂她一声见她的鬼,再也不听她饶舌了。
她大约又在作着伸舌头之类的怪模样,我已不理她,只管用劲踩车。她落后了两三丈,却又追着上来。
“喂,凌净华呀!版诉你一件事,昨天晚上秦同强向我求婚哩!”
这是个大消息了,我心里一动,但还是不答腔。
“你说,我可以答应他吗?”
“滑稽!”我忍不住笑出来,“这是你自己的心才能答复地问题呀!”
“好,你笑了。”她点点头像有心事般地说,“自然这是我的心才能答复的问题,我的心告诉我说:‘王眉贞,我看你就是接受这个铿铛锵吧!’”
我向来没听到她用这样的口吻说到秦同强。她的对于他,在我看来也都是无懈可击的。但这句话似乎有些弦外之音,我不觉惊奇起来了。
“我知道自己最清楚,也知道秦同强对我是最合适不过的。我信上帝,他也信上帝;我爱朋友和热闹,他也爱朋友和热闹。但是,每一个人都会有一个梦,不管多么的不合情理、愚昧和幼稚,王八蛋知道当你明白过来时所领受的滋味。”
“你不会梦着一个骑白马的王子跑来把你载去吧?”我笑着说,“还有,请你以后别再用张若白的‘王八蛋’好吗?”
“哼,如果你不再提这个人,我真忘了告诉你那天他装的是什么鬼腔。那是星期四的午后,我到图书馆去,看见他和林斌坐在一起看书。我走过去,林斌对我打招呼。他呢,头也不抬地看书哩!我看见她们面前有本‘古文观止’,便随手拿起来翻了翻。林斌问怎么许久没看见我和你在一起,我说等我回头和你在一起时,一定打个电报给他,他笑了。你猜张若白怎么样,板着脸向桌上一看,握着拳头在桌子上一敲说道:‘哪个王八蛋把我的古文观止拿去了?’”
“这就是我说的这个人里面缺少了些什么,你一向都不相信。”
“我原谅他这时情绪不好,却不该拿我这无辜的人做出气筒。”
我原想搬一些“修养”、“胸襟”、“得失”、“磊落”等等的大道理来演说一番。一因王眉贞最恨我说这类的话,二因自己也搞不灵清到底哪一说才算是对症下药,第三觉得话说多了,还蛮吃力的,便就不响了。但我是说了一句:
“我一向并不曾玩弄他的情感,如果我向他表示过好感,说不定他就拿刀杀我哩。”
“那也不会那么严重,你总爱夸大其辞的。”她大不以为然的作白眼,又开始保护张若白了。
学校的大门已经不远,王眉贞又记起一件事,说“小老板”王一川又有新花样,要请我们今天晚上去他家看一部“最名贵”的电影;他要亲自驾驶轿车来接我们。当然我们没有去的道理,因想起和我许久不曾一道看电影,何不借此躲避那有“牛皮糖”劲儿的人?注意打定,约好会面的时间和地点。进了校门,王眉贞的脚踏车朝右侧一条水泥路上踩着去;我便直向女生休息室下面的停车角落里来了。
我把车子锁好,月兑下头上的大草帽,系在把手上。藤筐里取出书本,返身出来,却看见王一川迎面来了。他穿着一件十分刺目的红黄大格子的上衣,咧着嘴,摇摆着脑袋嚷道:
“早啊!蜜斯凌!”
“早。”我答着,心想:可真是冤家路窄了。
他开门见山的便说晚上要来接我们到他家里去。我因为刚才既和王眉贞商量好抵御的妙计,便不把这事放在心上了。没想到这又遇上他,听他左一句右一句晚上准六十驾小轿车来接,简直越听越慌了。忙乱里记起祖母早上说再过几天便是姨婆的生日,便骗他今天是姨婆的七十大寿,如果不是有门必修科要测验,我还得请假半天哩。但是在这个自我第一的人的心眼里,只有他那“伟大的”宴会才算重要的。几十个的“你知道”,几十个“我按时来接你”和“你一点能过来”;再加上点数不尽的摇头摆脑,难怪王眉贞,我也要一手抚胸紧闭上眼睛了。
一路上我用细碎而急促的步伐在人群中钻着,他一只跟到钟楼下六十七号教室的门口。看见黄教授从那扇门进去了,才停住脚步。临退却还朝我打手势,伸开一只手,又加进一个大拇指,指指他自己的鼻子,双手作着扶住方向盘的姿势,选中了两下,又指一指我,再一阵的摇头摆脑,猛一个向后转,谢谢天,去了。我舒了一口气,取出笔记簿和钢笔,会神地听起课来。
最后的一节课也上完了,我走到图书馆右侧草坪上的一棵大松树下。隔了大约两三分钟,才看见水越从那边忙匆匆地赶来了。每一次,我总满心喜悦地看他由远向我走着来:那颀长的身材,宽阔的肩膀,挺直而略细的腰和稳健的腿,一步带给我一分的欢欣。这时他近了,我向里一缩,把露在外面的一对眼睛,也藏到树后去。
他立在大树的前面,白衬衫的袖口挽着,露出肌肉强健的臂膀;领口也敞开,添了些粗犷的意味;双手插在腰间,很轻松也很笃定。见他绕这边来,我忙闪过那边,他掉回头来遇我,我又两步跃回原来的所在。
“出来吧,这棵树上有只大蚂蚁窝哩!”
我缓缓地露出半只眼睛,又霍地一下缩进去。
他无可奈何地笑了笑,象个成年的人无法应付一个淘气的小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