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智慧的灯 第14页

作者:华严

“你心里有件事。”

“我的母亲要来看我。”

“这是件值得高兴的事。”

“我不知道为了什么,每次看到她的时候总觉得不自在,好像她会提醒我许多不愉快的事。”

“过去的已经过去了。现在她要来看你,就表示她多么关怀你。”

“她——她来信说有件重要的事要和我商量,同时……”

“同时什么?”

他不答,低下头去。我知道不好再问,又跑到水旁,平俯着身子,双手泡在水里,望着动荡的水波,想着他告诉我的童年时一桩桩悲苦的事……一只鸟在树上突发出一连串的怪鸣,我想到他的祖母,那个性情乖戾的老夫人,坐在黑暗的房中,象个女巫坐在黑林里。叫声像深夜的猫头鹰,笑起来啧啧啧啧的。有一次,他到她房中拿了一个橘子,她执着扫帚追出来,他奔逃,摔了一跤;爬起来,挂着满脸的血再跑。他的父亲自杀后,他的祖母便疯了,三年以后死去……

水里伸来一只手,纠缠上我的手。我转过脸去,他那受尽苦难煎磨的眼睛温柔地望着我;那一缕根深的忧郁,正伴着脉脉之情,向无穷尽的地带伸展来。我捉住水面上的一条枯干的枝桠,顽皮地打着水。凝着的影子全乱了。

“净华。”

“嗯?”

“原谅我,净华。”

“原谅你什么?”

“我常常会——抑制不住自己。其实和你在一起时,总是很快乐的。”

“你的一切都很好。”

“都是你好,净华。有时候我想生命真是奇妙,也许我看到态度可怕的女人了,现在,该轮着看到你。可是我又会怀疑我是不是真的能够这样幸福,想你本来是一个安琪儿,可能会随时离开我飞去。”

“不要这样说,水越。第一,我并没有翅膀;其次,可怕的女人心中也有向善的小兵,可爱的女人心中也有向恶的小兵,这是刚才你自己说的话。”

他笑了,说:“亏你还记得,我说完也就忘了哩!”

“也许这就是你常常感觉苦恼的原因,应该忘记的往事老不会忘记,应该记住的道理又说过便忘了。是不是?你说?”

他一翻身,仰躺在草地上,双手垫在脑后,挺直的鼻子上有好几点水,是我打水时候溅上的。我笑着又打了一下水,他的脸上发上全湿了。

他掏出白色手帕揩着脸,边说道:“你还不曾答复我你会不会离开我飞去!”

“你还不曾答复我那是不是你苦恼的原因!”

“我很难答复你。”

“我也很难答复你。”我故意学他的口气。

他把手帕盖在脸上,动也不动的。我唤他,不应。再唤他,答道:

“我死了。”

“死了还会说话?”我笑起来。

“我的灵魂在说话。”

我忽然怕起来,嚷道:

“不要说这样的话,水越!”

他把手帕取开。问道:

“你怕死吗?”

“不,我不怕死,每一个人都得死,‘死’是和‘生’一样自然的事。但是,我不喜欢一个人轻易的谈到‘死’,这和战士在战场上怕死同样的教人不舒服。”

“说说看,‘死’是怎样的自然,我亲爱的哲学家?”他聚精会神地望着我。与其说他喜欢听我说的话,倒不如说他爱看我说话时的神情。

“好,我说,死——”我把尾音拉得很长,他笑了。我也笑着接下说:“只是象冬天来了,树叶从树上枯干了落下来一样的自然。”

“嗯,还有呢?”

“从这一个世界到另一个世界的一种方法。这和从另一个世界到这一个世界来并没有什么大不同,只不过我们称那一次做‘生’罢了。”

“很简洁!”他笑着点一点头,“你相信人死后还有来生或者灵魂这一类的事吗?”

“这自然是个难下结论的问题罗,象所有不可知的事一样。但是看万物周而复始的现象:冬尽了春来,花谢了再开。说我们的生命完结了有复续的方法,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的。但是,我们实在不必多花精神想着来生和灵魂的有无,就是千年万年,能给我们掌握着的也只有‘现在’。过去的永远过去了,将来的永远让你等待。有的人留恋过去,有的人憧憬将来,结果什么也没有了。”

他坐了起来说:“净华,我看你将来毕业后最好去当教员,句句话都可以编入教科书里。”

“你说我的话都要不得?”

“哪里!你的话太要得了!只可惜,差了一些‘人气’。”

“人气?”

“对了,‘人气’也可以说是‘痴气’。比方说,我们硬是会留恋,憧憬;还有,许许多多的各种各式的情感。”

“你说我没有人气?”

“如果说你已经摆月兑去‘人气’,我怕还够不上资格。”

“不要以为我和你一样心里有那么多拖泥带水的情感,昨天,今天,明天;去生,今生,来生。我愿做那流水,只静静地流。任凭狂风,暴雨;流东,流西;何处来,何处去。”我简直相信自己是个高人。

“如果你是那流水,那当中会有盈千累万的气泡。生气的泡!”

“见你得鬼!”我大嚷一声挥起双拳,不曾落到他身上,已被他接住了。

星期六的大清早,王眉贞到我家里来,我们约好一路到学校去。夜间落过一阵大雨,庭院中的小池涨满了,淹了低洼的地带一窝一窝的水。她登在竹篱门旁的一块砖头上,张开喉咙喊起来。我从窗口探望出去,看见她穿着一身女敕黄色的衣裙,头上系一条同颜色的缎结,脚上已换上一双簇新的白皮鞋哩!我喜看人们穿白色皮鞋的洁净相,另一面也就是告诉我,可爱的夏天切切实实地来到了。我不以为蝉鸣那样的难忍受,如果它们能够稍稍的通融一下,在突然停止以前,给我们的耳朵有个调剂的机会。

“凌净华呀!凌净华呀!凌净华呀!”

王眉贞的呼唤声并不比蝉鸣高明多少,我一面答应着对她挥挥手,一面回身尽快地接好一拉就断的鞋带。我这一双换过三回底的黑皮鞋真是“任重道远”,略带灰色地鞋面象的白发,怎么好的染料都不会又治本的功用。这使我想起水越地那双黑色胶底的皮鞋,他说他比我大一岁,我想,他的鞋子也该管我的鞋子叫妹妹的。

我正在笑,听见祖母问道:

“小华,今天中午你还得在学校里吃午饭,是吗?”

“是嘛,女乃女乃,我昨晚上不久跟您说过了吗?”

“你知道在图书馆里用功我很高兴,可是,也别过分了,仔细累坏了身体。你说,几点钟回来呀?”

“六点钟以前,天还没黒\哩。好吗?”我的脸上有些热,避开老人家的视线,拿起笔记簿和书本,离开房间,三步并作两步的下楼了。

阳光照得每一窝的水亮晶晶地扑面一阵芬芳的气息,原来墙角边的几棵杏花全开了。王眉贞嚷着要几朵,我高兴地兜了手帕便掐,一时便有了十几朵。她嚷着还有多谢,眼看一块小手帕都不住了,这才住了手。

我们骑在脚踏车上,杏花在胸前小口袋里发出一阵阵甜蜜蜜的香味,心里真是说不出的高兴。

“今天你打扮得真好看,眉贞。”

“谁还会比得上你好看?两颗眼睛比太阳还要亮,全身都发放出光芒来。”

“又来了,我说的是实在话。”

“王八蛋说的才是不实在的话!”

“奇怪,什么时候你学会请‘王八蛋’出场了?”

“什么时候?”她噗哧一声笑出来了,“你不问我倒还不大觉得,自然你不会注意张若白现在变得什么样儿的,大约我听多了他的开口王八蛋,闭口小乌龟,不知不觉地跟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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