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心里有件事。」
「我的母親要來看我。」
「這是件值得高興的事。」
「我不知道為了什麼,每次看到她的時候總覺得不自在,好像她會提醒我許多不愉快的事。」
「過去的已經過去了。現在她要來看你,就表示她多麼關懷你。」
「她——她來信說有件重要的事要和我商量,同時……」
「同時什麼?」
他不答,低下頭去。我知道不好再問,又跑到水旁,平俯著身子,雙手泡在水里,望著動蕩的水波,想著他告訴我的童年時一樁樁悲苦的事……一只鳥在樹上突發出一連串的怪鳴,我想到他的祖母,那個性情乖戾的老夫人,坐在黑暗的房中,象個女巫坐在黑林里。叫聲像深夜的貓頭鷹,笑起來嘖嘖嘖嘖的。有一次,他到她房中拿了一個橘子,她執著掃帚追出來,他奔逃,摔了一跤;爬起來,掛著滿臉的血再跑。他的父親自殺後,他的祖母便瘋了,三年以後死去……
水里伸來一只手,糾纏上我的手。我轉過臉去,他那受盡苦難煎磨的眼楮溫柔地望著我;那一縷根深的憂郁,正伴著脈脈之情,向無窮盡的地帶伸展來。我捉住水面上的一條枯干的枝椏,頑皮地打著水。凝著的影子全亂了。
「淨華。」
「嗯?」
「原諒我,淨華。」
「原諒你什麼?」
「我常常會——抑制不住自己。其實和你在一起時,總是很快樂的。」
「你的一切都很好。」
「都是你好,淨華。有時候我想生命真是奇妙,也許我看到態度可怕的女人了,現在,該輪著看到你。可是我又會懷疑我是不是真的能夠這樣幸福,想你本來是一個安琪兒,可能會隨時離開我飛去。」
「不要這樣說,水越。第一,我並沒有翅膀;其次,可怕的女人心中也有向善的小兵,可愛的女人心中也有向惡的小兵,這是剛才你自己說的話。」
他笑了,說︰「虧你還記得,我說完也就忘了哩!」
「也許這就是你常常感覺苦惱的原因,應該忘記的往事老不會忘記,應該記住的道理又說過便忘了。是不是?你說?」
他一翻身,仰躺在草地上,雙手墊在腦後,挺直的鼻子上有好幾點水,是我打水時候濺上的。我笑著又打了一下水,他的臉上發上全濕了。
他掏出白色手帕揩著臉,邊說道︰「你還不曾答復我你會不會離開我飛去!」
「你還不曾答復我那是不是你苦惱的原因!」
「我很難答復你。」
「我也很難答復你。」我故意學他的口氣。
他把手帕蓋在臉上,動也不動的。我喚他,不應。再喚他,答道︰
「我死了。」
「死了還會說話?」我笑起來。
「我的靈魂在說話。」
我忽然怕起來,嚷道︰
「不要說這樣的話,水越!」
他把手帕取開。問道︰
「你怕死嗎?」
「不,我不怕死,每一個人都得死,‘死’是和‘生’一樣自然的事。但是,我不喜歡一個人輕易的談到‘死’,這和戰士在戰場上怕死同樣的教人不舒服。」
「說說看,‘死’是怎樣的自然,我親愛的哲學家?」他聚精會神地望著我。與其說他喜歡听我說的話,倒不如說他愛看我說話時的神情。
「好,我說,死——」我把尾音拉得很長,他笑了。我也笑著接下說︰「只是象冬天來了,樹葉從樹上枯干了落下來一樣的自然。」
「嗯,還有呢?」
「從這一個世界到另一個世界的一種方法。這和從另一個世界到這一個世界來並沒有什麼大不同,只不過我們稱那一次做‘生’罷了。」
「很簡潔!」他笑著點一點頭,「你相信人死後還有來生或者靈魂這一類的事嗎?」
「這自然是個難下結論的問題羅,象所有不可知的事一樣。但是看萬物周而復始的現象︰冬盡了春來,花謝了再開。說我們的生命完結了有復續的方法,也不是完全沒有道理的。但是,我們實在不必多花精神想著來生和靈魂的有無,就是千年萬年,能給我們掌握著的也只有‘現在’。過去的永遠過去了,將來的永遠讓你等待。有的人留戀過去,有的人憧憬將來,結果什麼也沒有了。」
他坐了起來說︰「淨華,我看你將來畢業後最好去當教員,句句話都可以編入教科書里。」
「你說我的話都要不得?」
「哪里!你的話太要得了!只可惜,差了一些‘人氣’。」
「人氣?」
「對了,‘人氣’也可以說是‘痴氣’。比方說,我們硬是會留戀,憧憬;還有,許許多多的各種各式的情感。」
「你說我沒有人氣?」
「如果說你已經擺月兌去‘人氣’,我怕還夠不上資格。」
「不要以為我和你一樣心里有那麼多拖泥帶水的情感,昨天,今天,明天;去生,今生,來生。我願做那流水,只靜靜地流。任憑狂風,暴雨;流東,流西;何處來,何處去。」我簡直相信自己是個高人。
「如果你是那流水,那當中會有盈千累萬的氣泡。生氣的泡!」
「見你得鬼!」我大嚷一聲揮起雙拳,不曾落到他身上,已被他接住了。
星期六的大清早,王眉貞到我家里來,我們約好一路到學校去。夜間落過一陣大雨,庭院中的小池漲滿了,淹了低窪的地帶一窩一窩的水。她登在竹籬門旁的一塊磚頭上,張開喉嚨喊起來。我從窗口探望出去,看見她穿著一身女敕黃色的衣裙,頭上系一條同顏色的緞結,腳上已換上一雙簇新的白皮鞋哩!我喜看人們穿白色皮鞋的潔淨相,另一面也就是告訴我,可愛的夏天切切實實地來到了。我不以為蟬鳴那樣的難忍受,如果它們能夠稍稍的通融一下,在突然停止以前,給我們的耳朵有個調劑的機會。
「凌淨華呀!凌淨華呀!凌淨華呀!」
王眉貞的呼喚聲並不比蟬鳴高明多少,我一面答應著對她揮揮手,一面回身盡快地接好一拉就斷的鞋帶。我這一雙換過三回底的黑皮鞋真是「任重道遠」,略帶灰色地鞋面象的白發,怎麼好的染料都不會又治本的功用。這使我想起水越地那雙黑色膠底的皮鞋,他說他比我大一歲,我想,他的鞋子也該管我的鞋子叫妹妹的。
我正在笑,听見祖母問道︰
「小華,今天中午你還得在學校里吃午飯,是嗎?」
「是嘛,女乃女乃,我昨晚上不久跟您說過了嗎?」
「你知道在圖書館里用功我很高興,可是,也別過分了,仔細累壞了身體。你說,幾點鐘回來呀?」
「六點鐘以前,天還沒\哩。好嗎?」我的臉上有些熱,避開老人家的視線,拿起筆記簿和書本,離開房間,三步並作兩步的下樓了。
陽光照得每一窩的水亮晶晶地撲面一陣芬芳的氣息,原來牆角邊的幾棵杏花全開了。王眉貞嚷著要幾朵,我高興地兜了手帕便掐,一時便有了十幾朵。她嚷著還有多謝,眼看一塊小手帕都不住了,這才住了手。
我們騎在腳踏車上,杏花在胸前小口袋里發出一陣陣甜蜜蜜的香味,心里真是說不出的高興。
「今天你打扮得真好看,眉貞。」
「誰還會比得上你好看?兩顆眼楮比太陽還要亮,全身都發放出光芒來。」
「又來了,我說的是實在話。」
「王八蛋說的才是不實在的話!」
「奇怪,什麼時候你學會請‘王八蛋’出場了?」
「什麼時候?」她噗哧一聲笑出來了,「你不問我倒還不大覺得,自然你不會注意張若白現在變得什麼樣兒的,大約我听多了他的開口王八蛋,閉口小烏龜,不知不覺地跟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