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不是小黑魚了,也許,螞蟻哩!」
「天哪!女人們一定是那麼善變的,連你也不例外嗎?」
我笑著不理會,因為,另外一些景象吸引住我了。我看見那些黑螞蟻,抬著一只死蒼蠅,在土堆上面跑。半路里殺出一陣黃螞蟻,截劫了黑螞蟻,雙方打起來了。我常听人說螞蟻好斗,但總不相信,這時見它們打得難解難分,不覺驚奇極了。看看有些螞蟻墮入水中,在水面拼命地掙扎著,和落在水里的人一樣。我不知道它們的感覺是不是也同落在水里的人,但看它們那樣的奮力求生,不覺失聲呼喊起來道︰
「水越,快來呀,我的同伴快要淹死了。」
「你的同伴?」他走來水旁,訝異的問。
「你看,它們!」我指住水面上浮動著六只足的螞蟻。
他笑著摘下一片樹葉,把它們一一救起,然後說︰
「你的同伴沒事了,只怕我的同伴需要一位精神科的醫生了。」
「你看這些螞蟻,在自相殘殺,為了這只死蒼蠅。」
「你得記住這是它們最美好的糧食。」
「是的,當我們人類爭權奪利的時候,就像這些螞蟻;宇宙看了惡心,我們自己不知道。」
他一本正經的閉上眼楮,嘴里念念有詞道︰
「願上帝保佑我們人類,從今以後,別害我們的宇宙惡心。願上帝保佑螞蟻,從今以後,別害它們的宇宙——凌淨華小姐——惡心。阿門!」
我大笑,直笑得覺著自己已經餓了,便走到樹底下打開食物筐,想選些什麼來吃。但是,先扯得一小角面包,捏碎了,丟給那些戰後疲乏不堪的「勇士」們。
「你真是名副其實的‘螞蟻的宇宙’了。」他笑著說,「現在,它們搶的是面包屑,你是不是不再惡心了呢?」
「得了,你誤會我的意思了,餓了要吃,有軀殼的誰免得了?」
「那就是了。」他已月兌去鞋襪,赤足走入水中,踏斷我的「尼亞加拉大瀑布」,說道,「就看這水,冷到我的骨髓里。」
「我們人類原也是可憐的。」我若有所悟地說。
「是的,和你的同伴並沒有兩樣。」
「我的同伴?」我一時倒莫名其妙了。
「嗯,那些六只足的小爬蟲。」
「好!」我拍著手,「我的同伴也需要一位精神科的醫生了。」
這時他起勁地踏水,這頭踏到那頭,那頭又踏到這頭。我月兌著鞋子,邊掩著口笑了一笑;看他那樣踏法,在宿舍里徘徊豈不更好?我把襪子也月兌去了,畏畏縮縮地把腳放在草地上;地上有砂粒,腳底怪癢癢的。剛要走入水里,才記起忘了一件事,連忙縮著腳趾走回頭,在食物筐中取出兩只鹵鴨腿,這才正式下了水。這里的水,手試並不冷,雙腳浸著,卻像冰凍般的。湍急的水流越過腳背,又是一種癢癢法。我好容易踏過一塊鰻魚背脊般的滑溜溜的長石,前面這塊又冒起一頂尖帽兒。我不敢學水越,若無其事地踏在水底泥土上。雖然這兒並沒有蛇,我可有點兒不放心,如果一尾鱔魚之類的走路不帶眼楮,就難說我的神經能夠幫忙到什麼程度。想到這里,覺得兩腿發軟,似乎就有什麼要向我的腳上撞著來;這使我不知道怎樣前進,也不知道如何撤退了。水越在我臉孔上讀到我的困難,伸手出來笑著說道︰
「一副靈活的腦子上配上一雙最笨拙的腳,老天爺永遠是最公平的!」
這句話是我發狠起來,自然謝絕了他的手。奇怪的是,這尖帽兒給我腳底的刺激也不過那樣。這樣我更有了信心,放大膽只管一腳又一腳的踩出去。我走得很成功,笑著夸耀道︰
「哼,瞧我吧!不相信我不會在這兒跳芭蕾哩!」
芭蕾舞自然不會跳,但我卻一心一意地吃起鴨腿來。這鴨腿的滋味非常好,可是有點太咸。我邊叫水越接去他的,便咬住一條筋,用力地手底一拉,沒想到腳下是塊虛石,整個身子向前傾去,正是這時候,來接鴨腿的他接上我,我一籌莫展地撲在他的胸口上。一只鴨腿落下去,我那一只插入他的領口里,我正要放聲笑,忽覺得胸口被猛壓,連呼吸也幾乎舒不出來了;只是那一剎那,他放開了我。我敵不住他那深邃而又凝注的目光,心里有氣卻只能蹶著嘴巴望到水里去。
鴨腿在那兒,塞在石縫里。最糟的還是他的白領子,一大塊醬褐色的油漬。我把手帕弄濕了,訕訕地伸手遞給他,說︰
「你的鴨腿掉了。」
「我餓了,怎麼辦?」
「有面包。」
「面包我不要。」
「那就對不起了。」
「想吃你。」
「呸!我又不是死蒼蠅!」我笑著,避開他的注視,連續地踏過好幾塊石,爬上干燥的高處坐定。雙腳懸空,水淋淋的踢呀踢的,眼前有垂楊,一條條長滿綠葉的柔枝在我眼前搖來擺去。我伸手摘下一片女敕葉,投入水中,看它在水面上旋了幾個圈兒,流去了。
水越跟了來,倚在我身旁。我記起那塊小手帕,便問道︰
「我的手絹兒呢?」
「在這里。」他拍拍胸前的口袋。
「該還我了。」
「我要留著。」
「可不行的。」
「鴨腿還我,再把手絹兒還你。」他一撇嘴,模樣兒刁頑極了。
「無賴,今天你變了,怎麼盡做無賴的事!」
「我的血液里本來就有無賴的成分,是你不覺察。」
「可怕,可怕,請你離開我!」
「但是,我體內善良的成分更多。如果有一天你會寫小說,會把我寫成一個十全十美的人;每一個念頭,每一番行為,都是聖潔無比的。其實每一個人心里都有兩隊小兵︰一隊向善的,一隊向惡的,它們常常打仗。善的一隊實力強,便是善人,譬如我;惡的一隊常常勝,便是惡人,譬如你!」
我用心的听了半天,覺得他的話很有道理,誰知他最後又開我的玩笑;便賭氣登上那高地繞個大圈,向大樹那兒跑去。
他站在水里只是笑,慢條斯理地走上來,坐在我身邊,慢條斯理地擦腳穿鞋襪。
「走開,不要坐在我這個惡人身旁。」我說。
「這一刻,我是個惡人,你是個善人了。」
「什麼都在你的一張嘴里。」我說著,邊把吃不完的鴨腿用紙卷好,塞在食物筐的一角。拿起一個隻果,揩干淨後,放進嘴里咬一口。
「本來是的,只有你相信,什麼便都是真的。」說著他接去食物筐,看了半天,什麼也不要;只拿起我吃剩的鴨腿,剝去紙頭,便往口里送。我想阻止,已經來不及了。
我忍不住偷笑,看它把那鴨腿吃得干干淨淨的,用紙包好那根骨,塞在食物筐里。然後拿出一瓶橘子水,打開蓋子遞給我。我舉起手中的隻果,他自對著吸管吸起來了。
「嘴里太咸了吧?」我笑著問。
「就是咸得好,如果鴨腿不咸,橘子水的味道會好到這般程度嗎?」
「去你的,我不再听你的俏皮話了。」我笑著拿起毛巾和鞋襪,又到水旁去。洗了一會兒手,玩了一會兒瀑布,然後再洗腳,把襪子和鞋子穿上。
太陽光開始溫柔得如慈母的眼楮,風也開始緊了。水越靠在樹干上,怔怔地望著天邊出神哩。那綹永遠不知道合群的發又落了下來,勾在廣闊的前額上。我忽然擔心起來,如果讓他單獨留在這里,森林里的仙女們一定會來把他團團圍住了。
「你在想什麼?」我跑回他身旁問。
「什麼也不想。」他垂下眼皮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