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风天宝!”天子砰然一拍扶手,霍地站起,指着他问,“你今日上殿是专门与朕耍嘴皮子的?你说朕这也不是、那也不是,那么朕就将今日早朝所议之事交由你一人去处理,你可担待得起?”
天子发难,抛下一个烫手山芋,众臣公掩嘴窃笑,就等着看这个一品县令下不了台的一副糗态。孰料,东方天宝倏地敛容垂目,推金山、倒玉柱,砰然跪下,一字一字掷地有声地答:“臣,领旨、谢恩!”
殿内忽又变得十分安静,百僚瞠目结舌地看着猝然跪下领旨的东方天宝,如兖眼中闪过一片惊愕之色,脸色阴沉几分。
形势骤转急下,一项关乎国运的艰巨任务,原本怎样也不会落到这个身穿九品官服、曾犯下劣迹的小小县令头上,此刻居然鬼使神差般地落到了他头上,其中缘由,众人尚未琢磨透彻,东方天宝又适时开口道:“臣与皇上别离三载,今日重逢,可否容臣与您单独叙一叙旧?”言罢,缓缓抬头,望向神龙天子。
天子见他跪下领旨,心中已然万分吃惊,本想收回成命,却在看到他抬头望着自己的那种眼神后,神情一震,竟说不出话来——就是这种眼神!澄澈如一泓秋水,没有沉淀一丝杂质污垢,恰似宝剑出炉,那锋利的剑芒尚未染上一丝血渍,却有一种如水的凉与澈!
事隔三年,他终于又看到这双清澈如水镜的美丽眼眸,表里俱澄澈,肝胆皆冰雪!那是遗落了整整三年的,他的“人镜”呵!
良久良久……
天子长吁一口气,似乎是解开了某种心结,风轻云淡地挥一挥手,“退朝!”
第二章戏龙颜抢新娘(2)
臣公们陆续走出金銮殿。一些王公大臣边走边谈,窃窃私语:“皇上难道忘了三年前发生的那桩事,怎的又把他揽到身边,开始重用他?”
“三年前就该斩立决的死囚只是对着皇上微微一笑,万般罪过皆可饶恕,千般宠爱集于一身,人家不就是长了一副好皮相嘛,去青楼当个小倌还成,但他哪里是挑大梁的料?”
如兖沉默不语地走在众臣后面,捻着颌下浓密的黑须,若有所思。走下龙尾道,他的双足微微一顿,目光猝然凝在通往正德殿的九龙门御道上。
一拨御前侍卫正护着銮驾缓缓而行,东方天宝随行于金辇一侧,偶尔抬起头来冲着乘坐于金辇内的天子浅浅一笑,不知说了些什么,天子猝然伸手将他耳鬓边一缕飘逸于风中的乌发轻轻挽至耳后,手指间竟挽动着千般怜爱。
在金辇穿入九龙门的一刹那,东方天宝像是感觉到什么,猝然回过头,远远地望了如兖一眼,那种眼神,似笑非笑!
“如大人?如大人!雨下大了,快些走吧!”
同僚在一旁连唤几声,如兖蓦然回神,暗自松开拳头,才发现手心里竟攥出了一把汗,心口犹有余悸——仅仅隔了三载,他竟看不穿那人的心思了,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眸里所蕴藏之物,如泛漾在明澈水镜上的万点星光,忽明忽暗、时隐时现,不可捉模!
銮驾穿过九龙门,再行一段路,进入正德殿东门,卸下金辇,天子斥退左右,大步迈入殿内。
东方天宝紧随而入,反手关上门后,他背对着天子,轻声问:“此番朝中议事,皇上似乎不想招臣入京?事隔三年,您还是不愿见我?”二人独处一室,他卸下了佯癫之态,似乎又流露出了三年前那种率真且毫无隐讳的坦荡个性,他的语声轻悠中略含惆怅。
“不……”天子心口一紧,翕张着唇,终是叹了口气,“不错!朕不愿见你入京,不愿再将你卷入朝政漩涡中!你不会不知朕这一番苦心,为何还要孤身入京?”
“您何必问我?倘若当真不想招我入京,您只需在沿途的驿站命人拦截那个递铺,臣不知朝中事,自然落得一身清闲。”东方天宝缓缓转过身,眸中依旧含笑,笑中却泛了几分苦涩,“皇上是担心臣仍像以前那样只凭一腔忠愤、一腔热血,虽涉世未深能力不足,仍不顾一切,直至撞上南墙,头破血流?皇上心中虽忧,但身边没有知心交心之臣,因此,您还是招我入了京!”
“不……唉,不错!”天子心中有几分矛盾与挣扎,“朕确实不愿你入京,可是朕身边连个说说心里话儿、舒缓一下情绪的人都没有!朕见你来了,心中实是宽慰不少,至于吾朝与六国竞技之事……兹事体大,朕尚未决定将此事交由你全权负责,你只需在此陪朕说说话儿,明日便回去吧!”
东方天宝默然片刻,缓缓跪下,一字一字地说道:“皇上觉得臣已无可用之处,不妨收回臣这条命,臣绝无怨言!”
天子额头隐隐作痛,蹙眉道:“你居然敢以性命要挟,当真这么想以一副残躯来担当国之栋梁?”
“臣,身残志不残!”东方天宝猝然伸出右手,目中一片赤诚,“请皇上下诏!”
天子一言不发,目光紧紧盯着他平举而上的右手,那只手白如玉雕,没有一丝血色,只是平举着,指尖仍不受控制地细细颤抖,手腕上绑了一根杏黄丝帕,就是这根泛旧的丝帕,令天子眼眶泛酸,猛然握住了他的手腕,感觉到那只腕骨萎缩般的纤瘦无力,心头便似针扎一般,“朕,这辈子怕是再难见到爱卿双手泼画松涛的绝技了。”
“未必!”东方天宝扬眉一笑,眸中光华流转,“臣每日以右手握酒壶,如今已能拎起装了一斤酒的瓷壶!”
“无忧啊无忧,你倒是学会了以酒佯癫佯狂!早朝之时,朕还以为来了个浑不知天高地厚、胡言乱语的酒徒,一时不慎,竟受了你的激将法!”天子不唤他的名,而唤了他的字——无忧。
三年之后,再闻得天子唤他一声“无忧”,却不知他此刻的心境与三年前已截然不同!“人非神仙,孰能一世无忧?诗仙也曾以酒作癫狂之态,世人笑他是酒疯子,殊不知一个心怀抱负,却无用武之地的人心中那份隐痛!众人皆醉我独醒,这酒,醉不了臣的心!”他凝目望着天子温和舒展的眉目、嘴角,这慈菩萨般温润如玉的颜容,今朝竟也染得几分忧虑、焦灼,“臣心中明白,此次吾朝与六国竞技,皇上如此忧心如此焦急,竟招了各省镑县众多职官齐来宫中出谋划策,其中必有隐情!皇上瞒得了众臣,瞒不了无忧!”
“不……唉,不错!你站在朕的面前,朕就像在照一面镜子,五脏六腑都照了个透彻!”
看着那双水镜般的眼眸里倒映着自己那张无奈苦笑的脸,天子不禁忆想到太祖训中的一句话——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古为镜,可以知兴亡;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皇家子子孙孙必须永保这三面镜子,谦听纳谏,防止自己的过失。
心中略有警醒,天子当真掏出了那封挑战书,递给这面“人镜”。
东方天宝第一眼就看到信封上的蝇头小字,知晓了突耶使节进献的那名女子的身份背景后,他的眉端倏凝,看罢挑战书中所写的内容,他既惊且忧,“九龙玉佩乃皇室代代相传的宝物,臣曾听祖父提及,此物关乎神龙兴衰命脉,是万万不可落入他人手中的。”
天子心中郁闷,如同压了一块千斤巨石。
“无忧可有良策,解朕之忧?”
“皇上久居宫闱,尚不知民间卧虎藏龙,臣恳请皇上颁布上谕,速命各省镑县的职官在民间筛选身负绝学的能人异士,推举入京后,臣从中挑选出类拔萃之人,赴六国竞技,取回九龙玉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