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弟,你对人家做了什么?她的手……都月兑臼了?”虽然师门教导要上下友爱,师兄弟间须如家人般互肋互敬,然而眼前的情景……令他不得不怀疑起自家师弟的品行。
“月兑臼了吗……”虞若竹慢吞吞道,松开三娘的手,“火烧成这样,后院却毫无动静,那些家仆怕也给人动了手脚,我去看看。”
“等等,七师弟!唉……”慕容显一跺脚,这师弟,每每见事情不好收拾便寻借口开溜!也只好硬着头皮去撑起师弟丢下的烂摊子,“小泵娘……”
三娘此时披头散发,身上着的单薄衫子经这番折腾已滚了一层泥,皱巴巴贴在身上好不狼狈。
慕容显见她面上湿漉漉的,只当师弟弄哭了人家,头皮又是一阵发麻,“小泵娘,我师弟……”
女孩肩头一缩,恶狠狠地瞪过来,白底黑瞳,眼里没半分水汽,那面上的原来不是泪,而是疼出来的冷汗。
他不由暗暗称奇,那老管事说这姑娘疯疯癫癫的,果然是有些异于常人,今夜遭遇如此变故,她竟没吓哭,瞪人的眼神仍这般凶恶!仍是赔了笑脸安慰她:“姑娘,我师弟平时与我们拆招惯了,下手不知轻重,想他也不是有意弄伤你……你瞧,这火已不是我们几人能扑灭的,须找些帮手才行,我替你接上关节,咱们去喊人救你家人可好?”
他长得和眉善目,平日里也最得小孩缘,三娘看着他的眼中防备渐消。慕容显见她没有反对,说了声得罪,隔着衣袖将那只软绵无力的手臂接驳回去。虽是动作极快,一瞬的疼痛仍让她缩起了肩头,却连一声闷哼都不发。慕容显将她咬牙忍痛的样子看在眼里,又是啧啧称奇。
抬眼看前院烧成一片的火光,他虽然安慰这小泵娘说要救她家人,可是看这火势……怕是已经无望了。不由叹了口气。
这时后院也有了响动,虞若竹折回来道:“下人果然被人下了药,被我弄醒了,这就过来救火。”
慕容显点点头,“我到前面防着那些黑衣人再折回。师弟,你带这位姑娘到安全地方,再回头帮忙罢。”
三娘不愿意跟着这个折她手臂的凶神恶煞,负气道:“不用你管!这是我家,我自个儿知道该呆在哪!”
虞若竹不作反应,见她强站起扶着墙往外走,他不拦,只是一低眼,看到这女子脏了一片的赤脚。
他月兑下外袍不声不响地往她头上一扔,头也不回地尾随师兄而去。
这把火足足烧了半夜,直到天色微明,散落在远处的农户见到火光赶来帮忙,沈府才未烧毁殆尽。只是前院只剩焦土,后院也烧了一半,除了三娘,这家的主子竟没有一个逃出来。
沈老爷本是一个京官,前些年托病辞官回乡,用聚敛的钱财在此处建起沈府,许是自恃身份,府邸也建在这小小乡镇边上,离那些粗鄙乡人远远的,不想竟因此耽搁了救火时机,连命也给丢了。他当官时搜刮了不少,深府大院豢养着一干妻妾儿女,连同后院那批下人,舒舒服服地竟撑了二十年。镇上的人提到沈家,无不又羡又妒,却没有几个对这家人有好感,一听说烧了,许多人便老远赶来围看,指着这堆焦墟交头接耳,不无幸灾乐祸之意,只是听说沈家人几乎无一活口时才唏嘘了下。
师兄弟两人便是在为数不多完好的几间矮屋里商讨着这件怪事。
“可不是怪事吗?”慕容显说,“火烧成那样,一府人却都睡得死死的,就连咱们两个也是听那姑娘大呼小叫时才醒觉,必是有人在饭菜里下了药。”
虞若竹点点头。
“咱们跟在师父身边这么久,虽说没学到多少医术,平常的药物倒也瞒不过我们,可昨晚竟在不知不觉中着了道儿,说来真给师父丢脸。”
“师父不会计较。”
“她老人家自然不会计较这等小事,可那十几条人命……唉,我已察看过,府中的水井都给割断了辘绳,显是昨晚阻拦咱们的黑衣人干的。那几人不仅下药、纵火,还守着以防外人相救,可见是决心置沈府人于死地了。可他们想杀的仅是前院的主子,似乎倒不想为难下人,这……”慕容显将一双眉皱了又皱,“师弟,你与他们交手,可看出他们武功路数?”
虞若竹摇摇头。
“是了,我倒忘了你是初次下山,况且连我都看不出。”早就习惯七师弟惜言如金的性子,他近乎自言自语地整理思绪,“中原各家的招数我好歹都有切磋过,那些人手上功夫粗浅,招式却怪异……难道竟不是中原门派?”
虞若竹突然道:“他们会障眼术。”
“哦?”
“与我交手那人跑时,化做一股黑烟。”
“黑烟?”慕容显干笑几声,“你师兄我只对拳脚功夫感兴趣,于这些术法可一窍不通。我不明白的是沈老爷一个退隐多年的京官,怎会惹上这些江湖人,难道……真与我们手上这事有关?”
虞若竹不答,只抱剑望着门外。慕容显循着师弟的目光看去,见着立在残垣断壁上的一个身影,不由也叹了口气。
三娘不知道自己站在这里做什么。依旧是蓬头垢面,身上裹着昨夜那恶煞丢给她的外袍,火灭了以后,另一个不太凶的男子向厨娘讨了一双粗布鞋,她才不至于在这废墟上伤了脚。这种时候,竟然是两个陌生人在关照她,曾住在一所府邸里的家仆同以往那样离她远远的,各自无精打采地翻找可能剩下的财物,忧愁今后的着落。
这些于她都无关紧要,其实世事就没有一件在她脑中是占了分量的,因为别人都说她是傻子,是沈家的疯女。
可是即使痴傻,三娘也知道她家没了,烧了,里头的人都死了。她不伤心,一点都不伤心,除了娘亲,沈家就没有一个能算做她的亲人。她爹是老猪狗,姨娘们是互撕面皮的泼妖精,其他房的兄姐从小欺负她到大,在娘亲死后也不忘在她走过的地方啐一口唾沫。
可他们自己也干丑事,每个人,因为她是疯子,都不避着她干丑事。
第一章焉知福祸(2)
死了才好呢!
可她仍是茫然地来到了烧焦的废墟上头。
断墙间仍飘着残烟,一脚踏下去,鞋底“嗞嗞”地响,像是要烧出个洞来。就在这焦黑的地上,她突然踢到一样东西。同样的焦黑,可从那独特的形状,她认出是老管事拐杖上的铜把手。
那多管闲事的老杂狗,在她幼时总狗仗人势地操着拐杖追打她,可也只有他,在娘亲死后偶尔会看着她叹一下气,也只有他还搭理自己,絮絮叨叨些老糊涂了的话,而她一句也不曾听进去。
三娘眼中落下一滴泪来。
身后传来焦木断裂声,回头一看,是慕容显正朝这边走来。这个男子虽然一直对她和颜悦色,不似另一个恶煞,可她仍是捏紧了衣襟,防备之色顿生。
“姑娘,”慕容显拱拱手,努力挤出最和善的笑容,“我与师弟本是路过借宿于此,蒙府上盛情相待,不想竟遇上这等惨事……事已至此,也只能劝姑娘节哀顺变。再有就是,也许是我等多事,不过在下想问一声,姑娘今后可有着落?”
他这话说得文绉绉的,三娘听来极不习惯,不由把一双细眉折了又折,“着落?”
“正是,姑娘可有别的亲人?”
“亲人?”她茫然摇摇头,“不知道。”
“这……”慕容显也有了难色,但想她一个痴痴傻傻的女子,问也问不出什么来,该向府中下人打听才是,“此事可从长计议,当务之急是先替姑娘找个落脚之处,我见府上仆役里有不少是附近乡镇人家,你可有相熟的,且让他们收留几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