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焉知福祸(1)
暮雨潇潇。
晚上风起的时候,家里来了客人。三娘跨过院门,睨见马棚中多了两匹不认识的赤红马。
“三娘……”厅里的老管事见她归家,迎上前来。
三娘睁着眼睛,见他嘴巴张合,说了什么她却没听进去,只含糊地“唔”一声,闪身逃进了后院。离去之际听见老管事回身对着厅中来客叹道:“让两位见笑了,这是我家老爷最幼的女儿,可惜得了失心疯,整日乱走不知避客。”
必你什么事,老杂狗。三娘心想。
骂她的话,她可听得清清楚楚。
回到闺房,到底走得累了,蒙上被子便倒头大睡。
待睁眼时,已月上半空,不知是何时辰。她下床悄无声息地推窗一看,后院一片沉寂,前厅那头却灯火通明,显是晚宴未散。
三娘退回床边,胡乱拢起因酣睡更乱上几分的长发,抬头茫然去望那顶上屋梁。如此呆呆怔怔地过了半盏茶时间,月复中饿得咕噜乱叫,加之又是稳不下的性子,越发心浮气躁起来。
她一跃而起,将门开了道缝窥看,门前无人经过,只远处灯火未消。
一群饭桶!她啐一口,身子滑溜地钻出门,避开传来人声的前厅奔至无人后院,也只满院子乱走,毫无目的。饶是这样乱走一气,足下却轻悄无声,只带起几许浮风,皆没入柳叶花丛中去了。
便在此时,听到几声异响。
三娘打个激灵,停步侧耳去听那怪声。只听得断断续续,似人声又像兽语。一时好奇心大起,屏住气循声找去,才在山石之后窥着两具在暗影中交叠的躯体。她定睛辨了半晌,突地恍然——原来是两个下人趁主子们都在前头,躲进后院里干那好事。
不要脸,这都还没熄灯呢!她一吐舌头,眼珠子溜溜一转,突地起了玩心,当下捏住鼻子,学那夜枭子怪声怪气地叫了一声。山石后顿时窸窣乱响,人影晃动在月下映下一团白肉来,三娘看得大乐,捂了嘴跑出拱门,又学老管事苍老的嗓音道:“老爷,您这边请。”
这下更不得了,只听得两声惊喘,“咚”的一下,像是有人滚下了山石。三娘探头去看,夜色中正瞧见一人提着裤子连滚带爬地闪进了茅房。她再也忍不住,扬声大笑出来。一边格格笑着一边逃出后院,回身正撞上自宴上归来的人,抬眼瞥去,是两道剑眉及一双凝如寒星的冷眸。
她心下一突,嘴边却笑声不减,推开那人远远跑开了。
“三娘!三娘!”老管事疾呼不得,摇摇头无奈回身,“这疯丫头,唉,两位请这边走。”
慕容显拱拱手,虽是对方才那疯疯癫癫的姑娘有些好奇,碍于礼数也不好发问。随那老丈走出几步,回头却瞧见师弟仍停在原地望着方才那女子跑开的方向。
他折回去问道:“七师弟,怎么了?”
抱着剑的青年缓缓收回目光,没头没脑地说了句:“她跑得好快。”
“怎么,难不成人家撞你一下,你便想抓她回来打手心?”自以为风趣地开了个玩笑,抬眼却见七师弟连眉头都没动一下,面无表情地越过他。
慕容显模模鼻子也跟了上去,却听见师弟又说了一句:“她名字里也有个‘三’。”
什么意思?他闻言一怔,突地想到什么,不由也停步去望那女孩消失的方向,若有所思,“莫非……”
睡至三更,半梦半醒之间,只觉燥热难当,那梦境似乎也跟着明暗不定,使得人不能安睡。她一脚踢了被褥,伸手去找身边的人,“娘……”
手上却抓了个空,神志就在此时清醒了些,她半掀开眼,呆望着身旁的空位,晕晕沉沉地想:是了,娘已经不在了。再无人于闷热的夜里为她浸湿一角绢帕,劈一片冰镇西瓜……不由嘴一扁,有点想哭。
到这时才察到了异状,那扰得人不能安睡的跳动光晕,竟然不是来自梦中。
她揉揉眼自床上坐起,探头出半敞的纸窗,一望之下直惊得魂飞魄散——
“着火啦!”
只尖着嗓子喊了这么一句,绣鞋都顾不得套上便跌跌撞撞冲出了厢房。外头一片晃亮,火光直映着黑沉沉的夜空,整个前院都罩在滚滚浓烟中,下人住的后院尚隔了段距离,而首当其冲的就是她这夹在中间的厢房。
“着火啦!着火啦!”她没命地乱喊着,赤脚噼噼啪啪踏过已染上火舌炙热的院石,直奔向最近一口水井。奇怪的是,枉她喊得震天响,四周却没有动静,主子住的前院里更不见有人挣扎呼救,不声不响地任热焰吞噬下每一片瓦角。
远处的偏房传来推窗声,似乎有人在毕剥的火声中“咦”了一下,三娘却什么都听不进耳,一径奔向水井,倒也不是想救人,只是见着了火便要拿水去扑,这常理连她这浑浊的脑瓜也记得。
伸手便要拉起井绳之际,眼边突然寒光一闪,像是什么沉黑的铁器被高处的火光映了出来。她几乎是下意识地脚步一斜,狼狈地跌出几步开外,耳边胡乱挽的一个髻儿才在此时齐齐断开,满头长发随着几绺被割裂的发丝披散了一头一脸。
她惶惶地睁眼看去,见树影之下不知何时立了个蒙着面纱的黑衣人,在前院传来的火光摇晃下形似鬼魅。那人其实一直不声不响地守在井边树下,三娘一头撞进来时竟然没有注意他,此时见这黑影阴恻恻地立于树下,也看不出他脚下有没有影子,只有面纱外的两只眼睛目光奇异地望着自己。她心里一阵发毛,惨嚎一声“鬼呀”,爬起来就往相反方向奔逃。脑后风声阵阵,那鬼竟像是追了上来,三娘吓得面容失色,只是没头没脑乱跑,嘴里不住地喊:“死人了,救命呀!”
眼前突然闪过一道影子,她躲避不及,直以为也是身后那怪人的同伙,不假思索地一掌挥了过去。也才一出手便被擒住了手腕,她又惊又怕,没受制的另一手跟着乱拍乱打,那人似乎无意伤她,只侧身避过,并不还手。
就在此时先前那黑衣怪人也已欺到,一言不发地袭向两人,抓着她手腕的男子不遑多想,五指一使力,她便尖叫出声,手腕沿上半边身子又痛又麻,早没了挣扎力气,只能冒着冷汗看那男子单手与黑衣人瞬间过了几招,高下立分。黑衣人似是明白碰到了硬点子,连连后退几步,突地化作了一道黑烟隐入身后的夜色中。
剩下那人一怔,拖着三娘想追上去,她只听得肘上“喀嚓”一声,差点又痛晕过去。
“七师弟,七师弟!”突有人在另一头急呼,男子脚步一顿,慢吞吞转过身来,正是她先前在月形门撞到的那人。前院的浓烟热气一阵阵漫来,又在这夜里莫名遭人袭击,他却没有半分惊诧神色,连眉角都不曾扬起半分。
“七师弟!”奔过来的另一个男子镇定功夫却比不上他的师弟,平时和气的眉眼间一片焦灼,“你这头没事吧?我方才想进前院里救人,却遭几个黑衣人莫名阻拦,现下看来不扑灭这火势是进不去了。”
“我这头也碰上个黑衣人。”
“这些人什么来历……咦,这不是先前那小泵娘么?”慕容显此时才发现自家师弟手上还抓着一个人,披头散发地半瘫在地,只一边手软绵绵地搭在虞若竹五指中。
“小泵娘,你是从火中逃出来的吗?”他弯身察看,才触到三娘的臂肘,她便尖叫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