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恍惚中回神,发现自己又呆立了良久,杜审言无奈地叹息。自欣彤去后,他似乎习惯这样不分时间、不分场合地发呆。而三年来,自己又养成了多少类似的习惯呢?不能再想了。用力甩甩头,杜审言举手招来一辆出租车,转眼就奔驰在回家的途中。
离乡三年,中途只在欣彤忌日时回来两次,而那两次又都是来去匆匆。尤其是去年那一次,若不是祭拜欣彤一定会惊动到她的父母,可能谁也不会知道他曾回来过吧。
悄悄地来,再仓皇地去,过家门而不入,明知自己的不孝,却仍执意任性地不想面对任何人。心中的伤太深、太痛,他只想抱着与欣彤共有的回忆独自哀悼,不想要任何人的怜悯、同情或是安慰。只因自己不想节哀,也不能节哀啊!
三年来他只是定期打电话向家中报平安,幸而双亲俱是少有开明而质朴的人,对他与欣彤之间的感情又知之甚深,因而很宽容地原谅了他,只在每次电话中殷殷叮嘱要他多保重身体,好好照顾自己。惭愧的是,连这点单纯而微小的要求他恐怕都无法做到。衣带渐宽,人渐憔悴,人生自是有情痴,他也是身不由己、无能为力啊!等会儿进了家门,母亲八成又要唠叨了。思及此,冰冻已久的心不由得温暖起来。
车窗外熟悉的景物飞驰,三十分钟的车程在冥想中忽忽而过,家——已清晰在望。
拎着简单的行囊下了车,杜审言站在楼下竟有些许踌躇。真的是近乡情怯吗?
定一定神,拾级而上,停在三楼的左手门边,迟疑了一会儿方轻扣门扉。现在正是五点多,父母应该都在吧,而母亲应该正在准备晚饭吧!揣思间门已被拉开,一位鬓角有些许银白的娇小熬人立在门内向外张望,一看见门外的人,立即现出又惊又喜的表情,眼角也有些湿润,半晌方能成声:“回来啦?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边说边拉着杜审言进屋。
杨秀霞刚把爱子拉到沙发上坐定,就向里屋大声喊道:“老头子,老头子!快来看看是谁回来了?”
“老太婆,都这么大把年纪了,还老是喜欢大声嚷嚷。看你激动成那样,总不会是审言那个坏小子回——”声音戛然而止,从书房里从容踱出的杜德祥在看到客厅里的人后猛然怔住,“审言,真的是你?”向前急走两步,忽而想起严父应有的形象得维持,复又急急停住,故作淡然道:“回来啦。”
“是的,爸爸。”杜审言也看似平静地回答,可是其中汹涌的澎湃情感只有当事人才能体会得出。
接下来是一阵兵荒马乱。
先是做母亲的抱怨儿子回来也不事先打个电话,害得她什么都没准备,没有准备他最爱吃的排骨、猪肝、泥鳅诸如此类,而后在儿子的极力劝说下,母亲才心不甘情不愿地勉强同意今天就不去买菜了,只将就着用现有的材料凑合做一下。但在往厨房的途中,杨秀霞嘴里仍是不停地咕哝着明天一定要去张罗哪些东西。
然后是力持淡然的父亲开始询问儿子这段时间以来在国外的生活情况,从刚开始“浅问辄止”的试探到后来“深入挖掘”的关切,尤其当原本在厨房忙碌的母亲也加入这场你问我答的游戏中之后,一切就开始变得白热化。
案母对他这个流浪的不孝子的关爱之情全在这些琐碎的问题中表露无遗,即使有很多问题往往让他哑然失笑或啼笑皆非,他仍能感受到那份深深的无私的毋庸置疑的爱。在父母眼中,他永远只是个孩子啊,杜审言叹息着。
晚餐过后,杜父照例回书房看报纸,杜母则在厨房清理。
想到几天前在电话中威胁他不准过家门而不入的好友,杜审言拨通了任自飞的电话。
电话响了两声即被接起,“喂?”低沉稳重的声音进入耳廓。
“是我。”
“好小子!是你!”电话那头的反应是立即的,声音一跃成为飞扬,“你老人家竟然会主动打电话给我,天要下红雨了吧?!”哈哈大笑了几声后又问:“你现在在哪儿?”
“家里。”
“什么时候回来的?”
“今天下午。”
“好家伙,算你还有点良心,一回来就主动跟我投案自首,否则,哼哼……”几声奸笑传来。
杜审言闭上眼都能想象出电话那头的好友此时此刻的表情。大学四年那样的表情几乎每天都能看见。尽避这三年间两人见面的次数也是极少,可是那些鲜活的、属于年少轻狂岁月的记忆早已深深地刻在心底,永难忘怀。
“你准备什么时候到上海来视察一下?别忘了,这个公司你也有分!不怕我把公司给弄垮了?”半是玩笑半是抱怨的语气,其实也是想顺便见见老友。
“去之前我会告诉你的。”他沉吟一会,又淡淡补充:“这次我会在家里多待一段时间。”
“好,有你这句话就够了。我等你电话。”
币上电话,杜审言又默默坐了一会,直到从厨房出来的杨秀霞关切地询问:“儿子,刚才是给自飞那孩子打电话吗?”
“是啊。”
“自飞那孩子啊,我也好久没见了呢,什么时候再叫他到家里来玩吧。”大学的时候杜审言只带这么一个同学回家玩过,杨秀霞对儿子这个开朗风趣的同学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有机会的话,我会叫他来的。”杜审言应道,“妈,我想出去走走。”
“哦,那……记得早点儿回来!”杨秀霞有些忧心忡忡,想叮咛些什么,话到嘴边却只化为简单的字句。
已走向门口的杜审言微微颔首,算是对母亲嘱咐的回应,随即消失在门外。
仍是那条熟悉的老街,与记忆中的影像重叠,仿佛时间的魔法在它身上并没有发生作用,一切都没有改变。这条联结他家与欣彤家之间的路,两人不知反复走过多少遍,二十分钟的路程往往被走成四十分钟,五十分钟……直到夜幕低垂,直到人稀车疏,直到……这条路上盛载了太多太多独属于他们之间的欢笑和甜蜜,而时光总是在幸福中溜得飞快。
那时候,他们年轻得无法想象任何不测,总以为两人还有一辈子的时间可以就这么一直走下去。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这是欣彤最爱念的一句诗。朴实而深远的字句,优美而和谐的韵律,再经由欣彤娇柔清婉的声音缓缓念出,总能触及他心底深处最柔软的那处角落。
“我们也要这样哦!”念完后,她总会再加上这一句。这时……这时他就会更用力地握紧她的手作为回答。所有的誓言,所有的相知,所有已说的未说的话,尽在这牵手一握之中。
不经意间抬头望去,视线猛然被不远处的一棵老梧桐树牢牢吸引。紧走两步上前,轻轻抚模粗壮而斜倾的树身,回忆又如潮水般涌来,将他淹没。
这棵老梧桐见证了他和她之间的初吻。
那年暑假,他接到了清华寄来的入学通知书,而她也如愿考入了武汉大学。两个从小就一起学习成长的少年首次面临生命中的别离,最初金榜题名的喜悦过后,心底里就满是浓浓的愁绪,而那个夏季也因此变得黯淡起来。在这种离情依依的感伤氛围下,原本一直懵懵懂懂的情感仿佛一下子变得清晰了起来,一对小儿女不约而同地意识到了什么,但又都猜不透对方的心意,因此也都不敢贸然捅破,两人之间充斥着奇异的张力。然后,在不知不觉中,离别的时刻终于悄悄地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