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第二天就要动身去北京报到,为饯行也为了临别前能再跟大伙儿聚一聚,杜审言约了为数不多的几个好友到经常去的一家小餐馆吃一顿,解欣彤当然也在其列。这顿饭从下午五点一直吃到晚上九点,其实吃的时间并不多,大部分的时间大家都是在笑闹或是聊天。因分别在即,大家转眼都要各奔前程,年轻的他们也就抛开束缚,无所顾忌,或多或少地都喝了点酒。一顿饭下来,男孩们都有些眼酣耳热。笙歌散后,按照就近原则,仍是由杜审言送欣彤回家。走在两旁栽满梧桐的路上,一时间两个人竟都不知该说些什么,气氛变得有些微妙而尴尬。
那晚的月色很好,在梧桐树繁茂枝叶的空隙间,月光将两人的影子摇曳得很长很长。当杜审言看到那棵代表欣彤家已近在咫尺的横斜老梧桐时,心中不禁一阵懊恼。难道就这样什么都没说就要分别了吗?那些酝酿已久的感情难道只能留待下一个冬季吗?不,他不甘心。快说些什么啊!不停地暗暗催促自己,偏偏越急就越没有主意。这个堂堂清华大学的准高材生,数理化的状元,辩论会上口若悬河、辩才无碍的风云人物,此刻竟然哑口无言,讷讷无语。
“呃——”终于开口了,在老梧桐树下停住脚步,他却只能发出这个笨拙的单音节字母。
“你——”幸好这时欣彤也开口了,两音重叠之余,两人尴尬地对望。
“你先说!”杜审言求之不得,同时给自己找到冠冕堂皇的理由,“女士优先。”
欣彤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旋即低下头,两只手无意识地绞扭在一起,低低说道:“你到了北京之后要多多保重自己啊!”
这一句话说得又快又急、含混不清,杜审言压根没听清楚,只能呆呆地问:“你说什么?”
解欣彤飞快地抬起头来白了他一眼,没好气地重复一遍:“我说——你、到、了、北、京、之、后、要、好、好、照、顾、自、己!”特意一个字一个字地加重语气,岂料话音刚落,就看到杜审言若有所悟地微笑起来。这个微笑柔和了他平常看来稍嫌冷峻的五官,使他整个人都显得飞扬起来,同时又带有几分大男孩的稚气。这个笑容深深地炫惑了欣彤,令她一时只能呆呆地盯着他看。
“我会的。”
直到杜审言的回答穿透迷雾进入她的耳中,解欣彤才慌忙回神,恶狠狠地说道:“还有,千万别忘了给我写信。我知道你这个人是最懒得写信的,”故意停顿了几秒以增强气势,“但是,凭我们俩之间的交情,如果你敢不给我写信从而减少了我收信的乐趣……你就给我等着瞧吧!”气势十足地撂下话后,解欣彤双手抱胸,挑衅地斜瞥着杜审言。
这样的动作和表情不由得令杜审言哭笑不得,明明是这个小魔女为了满足自己收信的癖好而强人所难,偏偏还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毕竟是从小一块儿长大,知她甚深,知道她从小就一直很向往那种鱼雁往还的情境,可偏偏这丫头的知心好友皆在身边,根本没机会让她一偿夙愿,所以一直埋在心底,伺机而动。如今一上大学,好友四散,凡是不幸流落外地的,皆被她威胁、恐吓、无所不用其极地要求了一遍,而他应该是最后一个吧!好在这丫头还算懂得“一份耕耘,一份收获”的道理,回信方面必定不会偷懒。事实上,她不知道的是,他渴望收到她回信的程度其实并不下于她,即使她不要求,他也会照做的。
正摇头叹息间,那边大小姐已等得不耐烦了,喝问道:“你到底答不答应?!快说!”
“答应,答应,小姐有令,在下岂敢不从?!”戏谑地看着那张从小看到大的娇颜,杜审言暂时抛开离愁别绪,自在地开起玩笑。
“算你识相。”解欣彤满意哼道,旋即又细细叮咛:“还有,去北京之后别忘了多交些朋友,开朗点,多笑一笑,别老用你那张扑克脸吓唬人,知道吗?”
听到这满溢关心的唠叨,杜审言不由自主地加深了脸上的笑纹,只觉一股暖流熨帖进自己的心灵深处。他无法出声,只能以点头作为回答。
看到杜审言像个好学生似的乖乖点头,全然不似平日里予人的酷酷模样,反而看起来傻乎乎的,欣彤终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笑得杜审言心下惴惴,如堕五里云雾。只是,在树影婆娑中闪动的那朵笑容如此动人,一时之间,他只能呆呆地望住那张笑颜,忘了呼吸。
察觉到杜审言目光灼灼的注视,解欣彤渐笑渐弱,终于止住笑意凝眸回视。当他们的视线胶着在一起之后就再也难以分开。涉世未深的两人的情感全单纯而直接地写在眼里,一旦看入对方的眼底,答案就昭然若揭了。
接下来的一切是那么自然,在清朗的月色笼罩中,在婆娑的老梧桐树下,杜审言吻了解欣彤。
他缓缓低下头,看着她羽翼般轻颤的睫毛在眼前不断放大,放大……
两唇胶合的时间也许只有几秒钟而已,但对两人而言,却仿佛已是一生一世。没有唇舌交缠的热切,没有相濡以沫的缠绵,有的只是唇与唇之间单纯的贴合,却已足以撼动两颗纯真的心。
不知是什么打破了流转在两人之间的魔咒,也许是远远传来的车鸣声,也许是头顶上树叶的“沙沙”声。两人如梦初醒,双唇乍分,解欣彤颊染胭脂,飞红过耳,扭身就跑,后在不远的转角处停住,盈盈回首,旋即掉头飞快地没入了暗影中。
看不清立在光影中欣彤的表情,杜审言却仿佛能感受到这回眸一眼中说不尽的柔情缱绻,娇羞无限,倏觉心中“怦怦”直跳,不觉又痴了过去……
那是他与欣彤之间最初的盟誓,就在这颗树下,他们以吻为誓,许下了彼此的一生一世。如今乔木依旧,伊人何在?杜审言但觉心中一阵凄苦,不禁重重一拳击在树上,任身体的疼痛侵蚀自己的神经,又呆立一阵,才缓缓举步向前。
转过那个熟悉的转角,缓步迈上熟悉的台阶,慢慢停在那扇熟悉的门前。手举起又放下,终于还是按响了门铃。
看到门外的人,陈香琴并没有太多的惊讶,只是有些奇怪这孩子这次怎么早来了一天。对于这个差点成为自己女婿的孩子,她一直是非常钟爱的,再没见过比他和爱女更般配的人儿了。本以为他和欣彤会顺顺利利地生活在一起,却没料想……陈香琴努力不让自己再继续想下去,微笑招呼:“快进来坐吧,什么时候回来的?回家了没有?”
“今天下午刚回来,在家吃完饭才过来的。解伯伯不在吗?”
“是呀,他今天晚上刚好被一帮老朋友拉去喝酒了。”
“那……伯母,我现在可以去看一下欣彤吗?”杜审言的声音低沉了下来,眼中燃着两簇幽幽的火焰。
“当然可以。”她旋即又叹道,“哎,你这孩子……去吧!”
听到叹息声,杜审言只是默默走进左手第二个房间——欣彤的闺房。
进入欣彤的闺房,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她的如花笑颜。看着照片中神采飞扬的人儿,杜审言只觉心如刀割。这是欣彤生前最满意的一张照片,是他拍的。
忘记那时候是为了什么,但他清楚地记得那朵笑容是为他而绽放的。当时欣彤笑得那样灿烂,那样无忧,他直觉地想抓住这一刻,刚好手边又有相机,就拍了下来。相片洗出来之后,欣彤爱不释手,还故作吃惊地叫道:“啊,原来笑语如花说的就是我呀!”被他狠狠取笑,而当初又何曾想这竟会成为她的遗照,杜审言心中不由又是一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