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你父亲并没有任何不堪的关系!”张佩芬非常清楚地,一字一字说了这句话。
“这就是一切?”我问。
“对,可以这么说!”
我等待更详细的解释,于是理直气壮地望住对方,毫不放松,直瞪得张佩芬垂下了眼皮,讪讪地说:
“你不信?这世界无人会相信一男一女年年月月地生活在一起,有着深切的感情瓜葛,与重重恩惠却竟会持之以礼!”
当然难以置信。并不需要说如今的男女关系已是横流,只是人们承受生活的重压,日甚一日,辜恩寡情于是应运而生,以至人性肉欲之发泄与需要,缺了一个可爱的传统支持基础,从而演变成独立个案处理。这是大势使然!
在感情与分道扬镐之下,可真不聿,只有更能助长后者的飞扬跋扈,独断独行,自以为是!
我的沉默,代表了答案。
“江小姐,难怪你不相信,连我都不能,且极之不情愿接受这种关系。几十年来,我未曾对任何人说过我这种真实感受,对你父亲,我更羞于启齿。如果由得我全权作主的话,我实实在在地觉得发乎情而止乎礼,属于不必要!”
张佩芬说这番话时,一直没有抬眼看我。然,震撼力由她清清楚楚的谈话传送出来,不由我不加倍错愕。
“横亘在我们之间的并非道德礼教,而是你父亲一段可怖得救他一生一世不能释然的恨事。”张佩芬慢慢抬起头来看着我,问:“你知道他和瑞心姨姨的一段故事?”
我点点头。
“你父亲把一失足成千古恨的教训,引申到我们的关系上来,他连再错一次的勇气也没有!暗瑞心迫着我们成了圣人!老实说,我恨她,永远不原谅她!每天晚上,她像鬼魅似的守候着,伺机遂她的心愿,让江尚贤认定每一个跟他谈情说爱,发展成有亲密关系的女人,都是僵尸妖怪,一旦被它吸了血,就永无翻身之日。”
想起了我把张佩芬请到家里来吃晚饭的情景,我开始明白来龙去脉。两个女人心上的千千之结,原为一个男人而生。
我既亲眼目睹过傅瑞心对情爱如斯决绝的表现,自不难相信她会成了父亲与张佩芬之间的障碍。然,那个程立山呢?他当然是个不好惹的脚色,父亲是聪明人不敢自招麻烦而仍招来无比纠缠,又作何解释?
我的狐疑,显然写在脸上,被张佩芬看在眼内。
在大机构当上多年的差,还能不养就善视颜色的本领。
于是,她稍微沉思,像是把混乱而激动的思路整理一下,就说:
“江小姐,我并设有冤枉傅瑞心。如果我曾完完全全地属于江尚贤,根本不会出现程立山这个人。
“利通在本城创办为银铺后的几年,我就加入,成为十多名职员的一个,全心全意地辅助你父亲拓展业务。
“这之前,我有过一个颇为传奇而算幸运的际遇。我跟江尚贤也是同乡,原籍小榄。亲生父母在我两岁大的时候就离弃了我,把我扔在张姓的人家门口,什么原因不得而知。养父母把我收留抚养,直至十二岁那年,父母亲乘着一个回乡探亲的亲属,有个跟我年纪相若的女儿,忽然患急病去世了,就央人家把我作顶包,带到本城来生活,再过得一年,父亲辞世,母亲几经艰难辛苦,终于南下成功跟我团叙。
“利通银行大厦现址,其实也是旧利通银铺的旧地,只不过把旁的物业都收购下来改建罢了!侧门旁边的小横街,于今还有个生果档,正好是我母亲当年赖以维生之所。
每逢放了学,我就在生果档帮忙着做生意。江尚贤是我们的常客,还记得,那年头银铺流行供午膳,他在饭后必走到街上散步,很喜欢站在我们生果档前剥个水果吃。母亲也把每天收到的现金,就近存到利通去。
“严格来说,江尚贤看着我成长。几年功夫下来,我中学毕了业,母亲就央了江尚贤给我一个职位。
“利遁还未发展成银行时,家庭气氛甚是浓厚,有什么工作上的困扰疑难,江尚贤都习惯跟我们有商有量。
“他的英语并不灵光,还是我鼓励着他,在工余找个外籍老师回来,替他恶补的。每星期有三晚留在利通上课,我就干脆请母亲把饭菜多预备一份,陪着他吃饭和念书。
“我们的感情滋长还在你母亲去世之后。在我,因为传统道德的藩篙一下子撤除了,对江尚贤一直敬仰的心童,婉转变质而为爱慕。在他,也许是盛年丧偶,心情落寞,公事上头日多烦难,更需要有人分忧!
“记得有晚,他留在利通一直没有离去的意思,我又从来都不在他下班前先走,这么一搁,就是几小时了。他才走出办公室来,赫然发觉我还在埋头苦干,惊骇地问道:‘你还在呢?’
“随即坐在我跟前来,欲言又止。”
我非常细心地聆听张佩芬讲的故事。
怎么父亲的一生,能有这么多的故事?
而我,从小到大,三十年有多了,都清简有如白纸。人生的历练跟我名下的财富,竟成反比。
张佩芬继续说:
“我鼓励着你父亲把想说的话讲下去。
“‘佩芬,你还记得乡间吗?’
“我茫然。跟着慎重地思考着,然后答:‘记得。我离开那年已经十岁。’
“江尚贤点点头,答:‘那好哇,你记得我们村庄上头有间土地古庙,后面有个小山坡,长年累月地长着一片蒲公英?’
“‘对,记得记得,’我突然兴奋得有如一个小孩,思想回到许多个年头以前,跟村上的小孩跑到那小山坡去耍乐的情景。
“能在大时代战乱之时,有一些算是愉快的童年片段,真要感激养我父母!”
张佩芬突然地又泪盈于睫。
我很自然地给她递了杯茶,让她稍息,再继续她的故事。
“我当然问你父亲:‘为什么无端端提起家乡来?’
“‘我想回去一转!’
“我惊疑不已:
“‘能不回去吧?危险得很呢,你不是曾说过,在广州开设过银铺的人,都曾被政府追缉,很多金融从业员都被扣留起来,要对国家作出实质贡献,才能释放吗?你怎么还要冒这个险?’
“‘我需要回去一趟。’
“江尚贤很坚决地说:‘佩芬,我妻临终前给我说了一个秘密。原来大陆动苗之时,我岳丈曾偷偷把广州利通银铺拥有的一大箱黄金运往乡间,埋在那小山坡的一个山洞之中,还是我妻临离乡之前,他父亲悄悄告诉女儿的,嘱她有日有机会,就把黄金起回。’
“‘你并不需要这么多钱吧?现今我们的生意不坏。’
“‘不,我需要,极之需要!佩芬,今时今日如能有更庞大的资金,在本城下重注,他日收成一定丰盛得不得了!’
“江尚贤稍停,继续精神奕奕地说:
“‘我须要把利通拓展,申请银行牌照,吸纳更多资金发展地产。以我的眼光绝不会看错。’
“‘可是……万一回到乡间,出了意外,被里头的人抓着,怎好算?’
“我惊得什么似的,非但不自动向国家捐献,还要偷运黄金出境,一旦被发现,后果不堪设想。
“‘险一定要冒,谁人会不冒险而发得了达?’
“江尚贤恳切地,突然握住了我的手,第一次握住我的手,说:‘你能帮我吗?’
“我能帮江尚贤的话,真是求之不得了。
“‘你说吧!我必尽力而为!’
“‘可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