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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堆雪 第24頁

作者︰梁鳳儀

「我跟你父親並沒有任何不堪的關系!」張佩芬非常清楚地,一字一字說了這句話。

「這就是一切?」我問。

「對,可以這麼說!」

我等待更詳細的解釋,于是理直氣壯地望住對方,毫不放松,直瞪得張佩芬垂下了眼皮,訕訕地說︰

「你不信?這世界無人會相信一男一女年年月月地生活在一起,有著深切的感情瓜葛,與重重恩惠卻竟會持之以禮!」

當然難以置信。並不需要說如今的男女關系已是橫流,只是人們承受生活的重壓,日甚一日,辜恩寡情于是應運而生,以至人性肉欲之發泄與需要,缺了一個可愛的傳統支持基礎,從而演變成獨立個案處理。這是大勢使然!

在感情與分道揚鎬之下,可真不聿,只有更能助長後者的飛揚跋扈,獨斷獨行,自以為是!

我的沉默,代表了答案。

「江小姐,難怪你不相信,連我都不能,且極之不情願接受這種關系。幾十年來,我未曾對任何人說過我這種真實感受,對你父親,我更羞于啟齒。如果由得我全權作主的話,我實實在在地覺得發乎情而止乎禮,屬于不必要!」

張佩芬說這番話時,一直沒有抬眼看我。然,震撼力由她清清楚楚的談話傳送出來,不由我不加倍錯愕。

「橫亙在我們之間的並非道德禮教,而是你父親一段可怖得救他一生一世不能釋然的恨事。」張佩芬慢慢抬起頭來看著我,問︰「你知道他和瑞心姨姨的一段故事?」

我點點頭。

「你父親把一失足成千古恨的教訓,引申到我們的關系上來,他連再錯一次的勇氣也沒有!暗瑞心迫著我們成了聖人!老實說,我恨她,永遠不原諒她!每天晚上,她像鬼魅似的守候著,伺機遂她的心願,讓江尚賢認定每一個跟他談情說愛,發展成有親密關系的女人,都是僵尸妖怪,一旦被它吸了血,就永無翻身之日。」

想起了我把張佩芬請到家里來吃晚飯的情景,我開始明白來龍去脈。兩個女人心上的千千之結,原為一個男人而生。

我既親眼目睹過傅瑞心對情愛如斯決絕的表現,自不難相信她會成了父親與張佩芬之間的障礙。然,那個程立山呢?他當然是個不好惹的腳色,父親是聰明人不敢自招麻煩而仍招來無比糾纏,又作何解釋?

我的狐疑,顯然寫在臉上,被張佩芬看在眼內。

在大機構當上多年的差,還能不養就善視顏色的本領。

于是,她稍微沉思,像是把混亂而激動的思路整理一下,就說︰

「江小姐,我並設有冤枉傅瑞心。如果我曾完完全全地屬于江尚賢,根本不會出現程立山這個人。

「利通在本城創辦為銀鋪後的幾年,我就加入,成為十多名職員的一個,全心全意地輔助你父親拓展業務。

「這之前,我有過一個頗為傳奇而算幸運的際遇。我跟江尚賢也是同鄉,原籍小欖。親生父母在我兩歲大的時候就離棄了我,把我扔在張姓的人家門口,什麼原因不得而知。養父母把我收留撫養,直至十二歲那年,父母親乘著一個回鄉探親的親屬,有個跟我年紀相若的女兒,忽然患急病去世了,就央人家把我作頂包,帶到本城來生活,再過得一年,父親辭世,母親幾經艱難辛苦,終于南下成功跟我團敘。

「利通銀行大廈現址,其實也是舊利通銀鋪的舊地,只不過把旁的物業都收購下來改建罷了!側門旁邊的小橫街,于今還有個生果檔,正好是我母親當年賴以維生之所。

每逢放了學,我就在生果檔幫忙著做生意。江尚賢是我們的常客,還記得,那年頭銀鋪流行供午膳,他在飯後必走到街上散步,很喜歡站在我們生果檔前剝個水果吃。母親也把每天收到的現金,就近存到利通去。

「嚴格來說,江尚賢看著我成長。幾年功夫下來,我中學畢了業,母親就央了江尚賢給我一個職位。

「利遁還未發展成銀行時,家庭氣氛甚是濃厚,有什麼工作上的困擾疑難,江尚賢都習慣跟我們有商有量。

「他的英語並不靈光,還是我鼓勵著他,在工余找個外籍老師回來,替他惡補的。每星期有三晚留在利通上課,我就干脆請母親把飯菜多預備一份,陪著他吃飯和念書。

「我們的感情滋長還在你母親去世之後。在我,因為傳統道德的藩篙一下子撤除了,對江尚賢一直敬仰的心童,婉轉變質而為愛慕。在他,也許是盛年喪偶,心情落寞,公事上頭日多煩難,更需要有人分憂!

「記得有晚,他留在利通一直沒有離去的意思,我又從來都不在他下班前先走,這麼一擱,就是幾小時了。他才走出辦公室來,赫然發覺我還在埋頭苦干,驚駭地問道︰‘你還在呢?’

「隨即坐在我跟前來,欲言又止。」

我非常細心地聆听張佩芬講的故事。

怎麼父親的一生,能有這麼多的故事?

而我,從小到大,三十年有多了,都清簡有如白紙。人生的歷練跟我名下的財富,竟成反比。

張佩芬繼續說︰

「我鼓勵著你父親把想說的話講下去。

「‘佩芬,你還記得鄉間嗎?’

「我茫然。跟著慎重地思考著,然後答︰‘記得。我離開那年已經十歲。’

「江尚賢點點頭,答︰‘那好哇,你記得我們村莊上頭有間土地古廟,後面有個小山坡,長年累月地長著一片蒲公英?’

「‘對,記得記得,’我突然興奮得有如一個小孩,思想回到許多個年頭以前,跟村上的小孩跑到那小山坡去耍樂的情景。

「能在大時代戰亂之時,有一些算是愉快的童年片段,真要感激養我父母!」

張佩芬突然地又淚盈于睫。

我很自然地給她遞了杯茶,讓她稍息,再繼續她的故事。

「我當然問你父親︰‘為什麼無端端提起家鄉來?’

「‘我想回去一轉!’

「我驚疑不已︰

「‘能不回去吧?危險得很呢,你不是曾說過,在廣州開設過銀鋪的人,都曾被政府追緝,很多金融從業員都被扣留起來,要對國家作出實質貢獻,才能釋放嗎?你怎麼還要冒這個險?’

「‘我需要回去一趟。’

「江尚賢很堅決地說︰‘佩芬,我妻臨終前給我說了一個秘密。原來大陸動苗之時,我岳丈曾偷偷把廣州利通銀鋪擁有的一大箱黃金運往鄉間,埋在那小山坡的一個山洞之中,還是我妻臨離鄉之前,他父親悄悄告訴女兒的,囑她有日有機會,就把黃金起回。’

「‘你並不需要這麼多錢吧?現今我們的生意不壞。’

「‘不,我需要,極之需要!佩芬,今時今日如能有更龐大的資金,在本城下重注,他日收成一定豐盛得不得了!’

「江尚賢稍停,繼續精神奕奕地說︰

「‘我須要把利通拓展,申請銀行牌照,吸納更多資金發展地產。以我的眼光絕不會看錯。’

「‘可是……萬一回到鄉間,出了意外,被里頭的人抓著,怎好算?’

「我驚得什麼似的,非但不自動向國家捐獻,還要偷運黃金出境,一旦被發現,後果不堪設想。

「‘險一定要冒,誰人會不冒險而發得了達?’

「江尚賢懇切地,突然握住了我的手,第一次握住我的手,說︰‘你能幫我嗎?’

「我能幫江尚賢的話,真是求之不得了。

「‘你說吧!我必盡力而為!’

「‘可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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