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姑娘,你们还要跟着流民走吗?”他不禁问。
“我们现下也是流民。”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戈石城回头,不自在地看着离去的赵奔正打给他一个手势,“我是说——你们接下来要去哪里?”
“我们家小姐去哪里都不关你的事!”宝姿在一旁叽咕着。
“我娘要我去帝京投亲。”她答了,等着他的反应。
他的拳头攥紧了又松开:“帝京离这里不止千里,一路上很危险,你们两个女人家,怕是很难到那边。”他到底想说什么?
“娘亲临死前的嘱咐,再难也要去。”
他憋着一口气半天,终于呼出,看向她道:“不嫌弃的话,我送你们去。”
“什么?路上有你比没你还要危险——”宝姿的手被月向晚一捏,话也说不下去了。
“好。”她又答应了,让人模不清她心中想的是什么。
想留下她的话说出口,怕是要自取其辱。舍不得就这样别过,倒不如好人做到底送她到帝京,一来多见她几日,确保她平安;二来看着她入豪门,也让自己断了妄念。
昨夜赵奔拉他到一旁说的话在脑袋里又一次翻转着。
赵奔素来极恨与达官显贵打交道,因为那种人大多是鼻孔朝夭。月向晚的丫环一见到他们便瑟瑟发抖,将他们当成穷凶恶极的强盗;月夫人更是满目的冷漠与不屑,连话也不愿多说一句——也不想想她的境地如何,王族的清高在她的脸上已和脸贴在一起,无法再剥下。
有这样的家人,他再怎么看上人家也没有用。
赵奔如是恨恨地道:“既然她们已经把我们当强盗了,我们何不‘强盗’给她们看?老太婆宰了,省得看着碍眼——丫头卖到凝香楼去——你那个娇滴滴的月姑娘,干脆,掳回摇扁堂去,管她什么公主小姐,天皇老子也救不走她!到了那边,你有的是时间跟她慢慢磨,她要不愿意,饿她个四五天,什么都结了!”
“她若是宁死不屈呢?”他当时是有丝心动。
“给她个副堂主夫人当是看得起她。她若真这么不识相,叫那头牛弄点销魂药来,她就不得不乖乖躺在你床上了。”
“这——太卑鄙了。”他做不出这种事情来。
赵奔叹了口气:“你要当正人君子,想讨那种老婆是没什么指望的;想付那种老婆,你就一定要卑鄙。”
若要卑鄙,天时、地利、人和——月向晚是绝对逃不出他的手掌心的。可是,偏偏他不想卑鄙。
☆☆☆
不想卑鄙的结果是美人如花却碰不得,还要接受一个小丫头白眼加冷嘲热讽招待。
到复兰镇时,月向晚无端端在路上晕倒,吓得他出了一身冷汗。找了间民房借住,跑进跑出,找大夫,买药……他已经忘了前一次这样倾尽心力照顾人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站在门槛,浓浓的药味弥漫。
“你进来干吗?”宝姿一见他,便紧张起来,“小姐的房间你不能进来!”
“我只是想看看她醒了没有。”戈石城解释道。
“没有,她还在睡。”笑话,夫人的话还在耳际,她岂可让他这样登堂入室。
“我看看。”他不死心道。
“不准看!”她坚持,双手张得大大地堵在房门口,“你干什么——喂喂?”
他不耐烦,一把将她拎出了出来,顺手把门关上,将讨人厌的敲打怒吼隔在了门外。
轻手轻脚地走近床沿,他连呼吸都放得极轻,生怕惊扰到了她。
她的眼睛紧闭着,长发散在枕上,显得更为脆弱。
他很想碰碰她的脸或发,手却停在半空中不敢伸过。刚一缩回来,她的眼睛睁开了。
“吵醒你了?”他吓了一跳。
“我早就醒了——在你和宝姿在门口吵的时候。”
他尴尬道:“我不是有意的。你再休息一会儿,我出去。”
“我不想睡了。”她看着他后退的姿势道,“我想喝水。”
他马上停住脚步,动作有如玩偶。
一碗茶递到了她的唇边,她却不张嘴。
“你不是说想喝水?”他奇怪。
她轻轻一叹:“我躺着怎么喝?”
他恍然大悟,在床沿坐下,单手扶起她。
她欲接过碗,怎料指尖一滑,淅沥哗啦,这么一碗茶便统统倒在了他的裤子上。他跳了起来,碗在地上摔个粉碎。
“啊,抱歉——”
“没事,水是温的。”他扯着笑,又端来一碗水,“你别动,我来喂你。”
她的视线静静停驻在他的脸上,想找出恼怒的痕迹,可是,一丝都没有。张嘴,就着他送上的碗喝了一口水,哪知喝得太大口,整口水呛了出来,他的衣服又遭了殃。
“哐当!”碗再一次落地开花。
他哭笑不得地看着自己满身狼狈。
“我——”她难过地转过头去。
“没关系,没关系,我回去换一下就好了。你——还要喝水吗?”
她回过头呆呆地盯着他良久,忽然间微笑起来……再大笑……最后是狂笑着差点跌下床来!
“怎么了?”他紧张起来,以为她得了什么病。
她笑着擦去眼角的泪水:“天下怎么会有你这种傻子?我是故意把茶水弄在你身上的,故意的,你知不知道?”
他舒了口气:“原来你没事,没事就好。”
“你不生气?”
“我为什么要生气?”他反问。
“你好心喂我喝水,我却倒了你一身水。”
他凝视她:“只不过是小事,看你笑得那么高兴,再倒我一次也没关系。”
她道:“我笑得高兴又对你没好处,你高兴什么?”
“你不像我这样傻瓜,你知道我高兴什么。”
她不看他:“我不知道。”
“你明明知道。”
“我不知道。”
“你知道。”
“不知道!”
“知道!”
“不知道!”
“我喜欢你!”他终于忍不住吼了一句。
一阵恐怖的沉默。
“你刚刚说什么?”她轻声问。
他别开了脸,粗嘎道:“你听到了,知道了,何必还让我再说一次。”
“再说一次好么?”她央求道。
“我喜欢你,我想你做我的妻子。”“娘,你可知道如果我听你的话,将错过什么……”低低的自语几不可闻,“你既然要我……做你妻子,为什么还要答应送我去帝京?”
“我配不上你。”他答,“是你自己说这是你娘的最后嘱咐,你一定要办到。”
她道:“那我娘要我去死,我是不是也一定要去死?!”
他不语。
“我不喜欢帝京,我也讨厌贵胄王族,我从来就不想去那里投亲。从我娘跟我说起时,我便没有打算遵从——反正我是一个逆女,违命的事做得多了,也不差这么一件。以后我自己想怎么活就怎么活,我不会把命运交到一群虚伪腐烂的王族人手中!”
他这才意识到她性格中的刚烈之处,庆幸自己没有按赵奔的馊注意乱来。这样的女子,岂是威吓可以折服的。
“那你是愿意跟我走了?”他试探问道。
“我没说过。”她别扭道。
他笑:“你明明是这个意思。”
“不是。”
“是!”
“不是、不是、不是、不是……唔!”
他突然间扑过来,张开臂抱住了她,呼吸急促:“我第一眼看到你的时候便想这么做了。现在不管你是不是,我、我要带你回摇扁堂!”
宽厚温热的男于胸怀像大鸟的羽翼包裹住了她,原以为自己在这无根的漂浮生涯中是够坚强的,此时才明白那不可承受的狂风暴雨被遮挡去的安详与平静。幸福的滋味便是如此吧——淡淡的,却如水长流不绝,细细沁人心坎,散入四肢百骸,让冰凉的身躯整个都温暖起来——轻叹一声,抵在他胸前的手掌不知不觉地滑下,回抱住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