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月已上中天,游移在薄云之间,时是光钩,时是淡影。
湖上带着湿气的烟雾飘来掠去,隐隐不散。
黑色的影子铺天盖地地洒落,破浪般起一波,又退一波,沾着水气的白色羽毛在湖面上漂浮,波纹掀起蛊惑人的睡意……
☆☆☆
“月姑娘,醒醒……”
她竟然不知自己什么时候、怎么睡着了。十几天来的夜不知寐,在弦绷到了极限之后终于绷裂,直到轻拍与呼喊声将她从极度的困倦中唤醒。
“你娘她们已经找到了,我带你过去。”她的神志还有点模糊,黑暗中任由他那双有力的臂膀半扶半抱着她上了马。
马急驰带起的冷风让她清醒。
为了避开半空横出的枝权,他微伏,不可避免地把她整个人压进了自己的胸膛。她抓着他的衣服,闻到了他身上青草、汗水混着酒的男子气味——很奇怪,但是不难闻。这样的与人亲近还是头一遭,再沉着自持,她也不禁有些面红耳赤。
当马被勒住之时,前倾的冲劲更是让她不由自主紧紧依附住了他,耳边的胸腔中,只听得血液奔流、心脏狂跳。
他扯着缰绳,任马在原地不驯地踏步,直到停下,才敢松开汗湿的手。
“到了。”他对她道,跳下马、再将她抱下来。
丘林四处散落着火堆,在静立的赵奔左侧几步之处,两个人影坐于火旁,火光映红了两人苍白不安的面孔。
“娘!”月向晚喊,激动得无法止住自己朝她们奔去的脚步。
瓣石城扶起了跑得跌倒的她,几乎是半抱半拖地将她送到月夫人的身边。
月夫人抓住女儿伸过来的手,全身不住地颤抖,仿佛冰天雪地中垂死之人。
“小姐,夫人和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宝姿哭道,“挤出城门后你就不见了,夫人和我只好跟着流民走,走累了就歇下等你。等了很久都等不到,没想到却跑来这么一堆莫名其妙的恶人!”
赵奔挑了挑眉,看了地上的三人一眼,一把拉过戈石城:“过来,我跟你说些事。”
“他们不是坏人,要不是他们,我怕是真的见不到你们了。”月向晚轻声道,“我在人流中差点被踩死,是那位戈爷救了我一命,又帮我找到你们。我们该好好谢谢人家。”
“可是他们好凶啊!明明不是官兵,手上却拿着刀剑,一看到夫人和我便大声吆喝着,把我们抓到这边来。我们还以为他们会杀了我们!”
“宝姿,他们伤过娘和你吗?”见宝姿摇了摇头,她才道,“面目生得凶恶不是他们的过错,拿着刀剑的也不一定就是坏人。有些人名为强盗却做着行侠仗义的事情,有些人虽然是高官王族却是卑劣无耻之极,这样看,高官还不如强盗好一一啊!娘?”
抓住她手的五指深深陷入她的肌肤,血丝都要沁出。“你……说什么?”月夫人颤声问道。
“娘——”她因为疼痛而不住吸气。
“啪!”月夫人软绵绵的一掌挥过她的脸,因为耗尽体力而不住喘息:“你不要忘了自己姓什么一一你骂高官,骂王族,就是污蔑你爹和我——为国为百姓牺牲的是卑劣无耻,仗着武艺四处作乱的是行侠仗义——是谁教你这么说的?”
“是我自己想到的。”
月夫人合上眼,泪水从睫间流出:“是不是那个姓戈的胡言乱语?”
“不是的,娘——”
“他们是什么人?”月夫人吃力地打断她的话。
她垂下眼睑,将心思尽数藏人眼眸深处:“他们未提及,我怕牵扯太多,也没有问。”紫微垣宫严然是暗界朝廷,这样的江湖大帮派,在母亲眼中不是强盗窝又是什么?
“你们在下马之时搂搂抱抱,我都看到了。他救你,不是什么行快仗义,而是从头到尾便没安什么好心!流民无数,他老弱病残不救,为什么就偏偏救你?你涉世未深,不知人心狡诈,只道人家帮你一把便是好人。好人不是看他只对一个人好,而是在国在大局之中取舍如何——像你爹,抛下我们母女,在战场身亡,我们不能怨他。他将你当成男孩养,连你这种自以为是的顽固脾气都养了下来,但你毕竟只是个女孩家啊——”月夫人咳了几声,几朵血花溅在襟上,“不管怎么样,女孩家的清白最为重要。娘给你这样的容貌,本该让你一生幸福无忧,将来嫁个好夫郎,但现在逢此难世,容貌反而要为你惹祸——若是不幸要活得不干不净,你还不如早早自己了结了的好!”
宝姿噤声,吓得瞠目结舌。
“我明白了,娘,您先歇会儿,不要说了。”
“我非说不可——今晚不说,怕是再也没有机会说了。向晚,你也知道娘活不过今晚了!”
低垂的脸上,刘海遮住了双眸,几滴温热的泪落在手上:“娘。’
“娘不能陪你到帝京,倒是让你少了个累赘。”月夫人虚弱地张眼,将女儿的容貌记进心中,“你答应娘,无论一路上出了什么事,都要活得干干净净,不要牵扯来路不明的人。像那个姓戈的,他再怎么对你好,娘也决不许你委身于他……”
“我知道,娘。”月向晚的手轻轻抚过母亲冰冷的额际。
“你是北天王族的人,绝不可以辱了门风——娘给你的那枚霜河九星珏呢?”
“在这里。”她自颈中拉出一环锦线,线上垂着一弯玉珏。玉珏本色为翠绿,其中却有白色线形图案如银河长天而过,点点繁星司位分明,恰如天宇真图。
月夫人微笑,嘴中溢出最后所剩无几的生气:“这是信物,保管好它,到帝京找你的外公坤山凤王,让他替你找一户配得上你的好人家……”
什么叫配得上的?
寻找同样显赫的背景出身再造就一个北天王族神话?还是现实地去看,褪去权力的外衣,她们其实比布衣百姓都不如!由绚烂到平凡,老天的束缚让她挣扎得辛苦,但是却也让她得到了心的自由。
月向晚茫然,心中有一把自己的尺衡量着,越出囚困已久的牢笼。似乎想飞,却不知道从何飞起;就像白鹭林中那些湖上的鸟,扑棱了几下,最终还是让羽毛落入了湖中。
☆☆☆
靠在她肩上的月夫人似乎安详地熟睡了。戈石城走到她身旁蹲下,看了半晌,伸指在月夫人鼻下探了探。
“月姑娘,节哀顺变。”他道。
她没有反应,只是怔怔地看着他。
宝姿在一旁擦着眼泪。
“月姑娘——”
“我娘她——走了?”她似不信,转头看去,手伸向那已冰冷僵硬的脸,确定没有鼻息之后才收回。她将尸体轻轻放在地上。站起身拂了佛身上的泥灰,指着戈石城腰上的刀。“你的刀,能否借我一用?”
瓣石城愣了愣,解下刀给她,紧张地看着她拿着刀在四周慢慢走了一圈,接着停下,四顾了一会,再拔出刀在地上挖了起来。
他终于明白她拿他的刀是干什么了。没想到杀人的刀竟然也有掘墓的一天。
“我来吧。”他走过去抓住刀柄。
她推开:“你的刀已经借给我了,我来挖,你可以帮忙。”
他只好放手另寻工具。
宝姿也过来了。
☆☆☆
东边天际的第一道光芒照在六尺见长的墓穴上。死者面容被黄土掩上之时,戈石城听到身边的月向晚低念起了他听不懂的经文。
月夫人的墓上没有碑,只有黄土。
“这边风水极佳,朝南,终年有日光,前有平坡,不易受潮,后有植林,雨水难积,倒是长眠的好地。”月向晚对她母亲的离去有着超乎寻常的平静。风吹过时,长发飘起,修长的身形纤如白鸟,似要凌尘飞去,只有清丽的容貌稍稍冲淡了她那不受尘世拘束的幽深清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