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把低柔圆润得只有天籁可与之媲美的清音伴着荡心涤神的琴声由低至高幽幽响起,到众人听得清楚时,正唱到“玉树后庭花,花开不长久”一句,一字字就那么清晰分明地敲上心头,歌声婉转缠绵,将他们带至南朝的宫殿,仿佛见到发长及地的丽人水袖飞舞,勾魂浅笑,美不胜收。但其曲调又洗尽这首诗的糜丽之气,变得清新流畅,使人精神一振。
当人生出依依之意时,动听的女声随琴音拔高,和奏出清澈纯净的音乐,再唱道:“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沉醉在天籁仙音中的书生们尚未及时这两首立意相反的诗做出反应,琴音顺着《泊秦淮》的调子再度拔高,奏出狂风骤雨般的音调,营造出金戈铁马、沙场激战的气氛,令人身临其境后,乐音沉静了下来,歌声轻柔得似和风拂过:“衰败须千日,亡国天下事。君王本无能,怎怪女儿家?”
“咚!”
涌满了天地间的琴声就像来时那么突然地消失了。被最后一记穿云裂石的琴声震醒后,众人面面相觑,相顾茫然,齐齐将眼神投向听得与他们一样入迷,清醒后却脸色铁青的东道主。
他们大饱耳福,却不知冯子健与卿婳儿这对新婚反目的夫妻暗潮汹涌地过了一招。
那把清脆玲珑得使人迷醉的声音喝的第一首诗,正是陈后主的《玉树后庭花》,紧接其后的是《泊秦淮》,自然而然地让人将这两首诗摆在一起,意识到“不知亡国恨”的不只有“商女”,继而对第三首诗产生共鸣。
而他们前所未闻的第三首诗,才是卿婳儿反击的重头戏。既指出君主所起的决定性作用,婉转而巧妙地驳斥了一直以来“红颜误国”的偏见,更回敬了以“商女不知亡国恨”一句羞辱她的那个人一记新鲜热辣的耳光。
“啪啪啪……”
被冯子健难看的脸色弄得书生们糊涂了起来,不知是夸人家唱得好会得罪冯子健或是相反时,一直少话的乔璇击掌赞道:“只是这出神入化的琴技、无与伦比的仙音,便可知此女胸怀若谷,不同寻常脂粉。恕乔某冒昧,请问冯兄,歌者何人?”
卿婳儿摆明车马要与他过不去了。
对着满屋渴望知道答案的眼神,冯子健强咽下了涌至喉头的怒焰,扯出要多勉强便多勉强的笑容道:“此是内子所歌,有污清听,贻笑大方了。”
众人哗然中,崔明勋叹道:“哪里,听此一曲仙乐,可想而知嫂夫人是何等天仙化人。冯兄确是艳福齐天,羡煞小弟了。”
冯子健苦笑时,乔璇双眸亮了起来,目光越过众人,看向窗外。
发觉有异的书生们顺着他的视线望去,纷纷张大了嘴,怔怔望着出现在眼帘的那道修长优雅的身形。直到那无限美好的背影缓缓转入花径,消失了后才有人回过神来,记得把嘴合拢。
文昌佑发自内心地道:“人言卿小姐丽色无俦,惊才绝艳,果然名不虚传。”
冯子健吧咳一声,冷冷道:“我辈读书人,首当重德不重色。”
众书生出了窃的魂魄尚未归位,不觉有异,七嘴八舌地表达了艳羡之意。他对卿婳儿再多不满也不由飘飘然,得意不已棗毕竟,当一个众人所欣羡的男人的滋味,是再好不过了。
乔璇沉默的眼仍望着卿婳儿消失的方向。
那美女玉立修长,一头玄瀑长及腿股,闪着无比美丽的光泽,风姿绝美,却也点出一个令人心惊的事实。
她,并未束髻。
女子束发成髻,昭示着己为人妇的身分。只有未婚少女才可散发。
冯子健遮不去的轻鄙神色,卿婳儿未挽起的秀发,在在显明着一个可令全天下仰慕佳人的男子心神震撼的事实。
冷冷的星目追索着在冬日暖阳下浅去的芳踪,玄黑眼瞳爆出前所未有的锐芒,心,为之怦然而动。
明春大比,他势在必得。
名缰利锁系不住,心猿意马……
第四章
“腕冰消松却黄金钏,粉脂残淡了芙蓉面。紫霜毫点遍端溪观,断肠词写在桃花扇。风轻柳絮天,月冷梨花院,恨鸳鸯不锁黄金殿。”
小轩窗下手握诗集,以清柔甜美的仙音吟诵词句的女子澄澈秋水对上一双茫然的杏眼,浅浅失笑,姿态之美,无与伦比。
卿容容着迷地盯着她千娇百媚的花容,干脆利落地对那一阙词曲下了结论:“听不懂。”
不受教的丫头啊!
卿婳儿薄责的玉指轻点上她的秀额,怪道:“为何我教了十多年,竟教不乖一个卿容容?”
这妮子日前将人家好好的一首春景词硬掰成不堪入耳的婬词艳曲,非要说那句述景的“隔岸两三家,出墙红杏花”指有是女子不守妇道、做了红杏出墙的勾当,魏夫人地下有知,只怕早从坟墓里爬出来找她算账了。
遵守“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诚信美德的卿容容避过自家主子秀美纤长、偏最爱对她指指戳戳的玉指,探头看了遍她刚才所吟的词句,皱眉道:“看不懂。”见主子又要端出谆谆善诱的先生面孔,怕怕地胡诌一通道:“既又是‘断肠’又是‘鸳鸯’的,八成是闺中怨妇在思春吧。”
徒不教,师之惰啊。
卿婳儿板起脸来,拿起备用的戒尺道:“早教你小心说话了。女儿家怎么可这般口无遮拦?把手伸出来。”
不是吧,又要挨打?
卿容容怯怯伸出早被打红的手心,万般无奈地告饶道:“小姐啊,莫离说话比我粗上十倍百倍,我不嫌他,他便要谢天谢地了,哪轮得到他来嫌我?”
呜……为何小姐会突然对做先生感兴趣,还立志要把她教成什么见鬼的“贞静娴雅,德才兼备”的大家闺秀,害得她吃尽苦头。
卿婳儿玉容一沉,戒尺重重落下,毫不心软地道:“他还他,你自你。宁可他有什么让你嫌的,也不要你给他挑出什么毛病来。”
卿容容几日前与久别的情郎风莫离重逢,三言两语便被吃干抹净。这也罢了,事后竟还将上门求亲的“邪异门”门人拒之门外,摆出副誓死不嫁的架势来。即使身为“邪异门”门主的风莫离不说话,她也知道怪自己管教不严,让这丫头如此任性妄为。
卿容容捧着“行刑”完毕的纤掌,雪雪呼痛,暗叹继续被扁下去迟早连针长什么样子都不记得,低声道:“小姐为什么恼容容?”
卿婳儿看着她从未有过的乖顺样儿,心头一软,丢开戒尺道:“容容还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吗?”
卿容容垂下头,一言不发。
卿婳儿螓首微摇,拿出个白玉药盒,挑出浅绿色的透明药膏,替她抹在手掌上,看她微皱的眉头舒展开来,才道:“你既然已认定了他,连女儿家最宝贵的贞操都给了他,又有什么不满意的,不肯嫁他?”
卿容容沉默了会,下定决心般抬头看着绝丽清艳的女子,道:“容容有了莫离,可是小姐呢?”
“咦?”
卿容容逼视着她疑惑的美目,断然道:“只要一日小姐还背着‘冯夫人’的名份,容容绝不要离开小姐。”
“咚!”尚未盖好的药盒从轻颤了下的玉手中跌了出去,落在厚实柔软的羊毛毯上,卿婳儿玉颜上泛起一片令人心怜的煞白,凝视着情同姐妹的丫环,说不出话来。
嫁与冯子健至今,已是第四个春天。
冯子健于成亲次年春,中第二甲第一名,官拜翰林院学士,正四品官职。她随着他迁居京城,定居至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