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那人……万万得罪不起。”孙总把的声音有些发寒。
他停下步子,叹气,“孙叔,你想说什么?”
“刚才……”孙总把吸口气,胸挺了挺,拍上他的肩,“刚才和你说话的姑娘,是烟火楼老板百里姑娘。”
脑中闪过一瞬间刻入心头的名字,他轻喃:“百里……新语。”
“你还是找个机会,去道个歉。”
“……”
“百里姑娘若是心情好,兴许不会刁难你。”
“……等等,孙叔。”找回自己的声音,易季布满脸惊诧,眼中恍然明白什么,“你的意思是……这城里的恶霸、土皇帝、地头蛇,就是那位百里姑娘?”
“呃?”这次轮到孙总把诧异了。他刚才……有这个意思吗?不会吧?
“孙叔,我明白了。”
两人说话间已回到官衙,易季布冲他笑了笑,提着馒头向衙内走去。
明白?孙总把张着嘴,不知道他到底明白什么。突然,眼角瞥到衙门内冲出的官袍男子,孙总把头一缩,立即决定——先将馒头送回家讨好儿子。
冲出来的官袍男子姓皮,名之纯,三十五岁,长着一张标准的白净书生脸。
他冲出来的速度,其实仅比走路快了那么一点,见了易季布手中的荷叶包,当下三步并作一步,速度当之无愧的是“冲”了。
“易老弟,想不到你初来乍到,也知道本地最时兴的馒头。”眼光绕啊绕,就是不离开他手中勾挂的小东西。
“这个?”易季布瞧瞧神色,将荷叶包递给他,“既然皮大人喜欢,不知能否给在下一个薄面,收了这份小礼?”
他不能说这是孙总把送的,也不能说自己现在不饿,更不能说……唉,如果他的顶头上司,堂堂皮之纯皮知州“明目张胆”向他讨馒头,他又怎会私藏。
“谢了谢了!”父母官果然喜笑颜开,“我家浩儿最爱吃这个。你知道,官衙事多,我又不能假公济私让手下在这个时辰去买馒头,嘿嘿……”
浩儿是皮之纯年方八岁的幼子,易季布昨天见过。
“你你,来来来!”皮之纯招过一名小差,吩咐道,“快替我送回家,就说是爹特意向易叔叔讨来的。”
“是。”小差吏点头,转身就跑。
这就是“不能假公济私”?明白明白。
眼珠转了转,易季布保持沉默。然而,他想沉默,皮之纯却不会让他清净,盯着小差吏跑远,书生脸转向他,严肃的表情仿佛戴了面具,“我听说……你遇上了百里姑娘?”
诧异抬眼,他不明白皮之纯语气中的……兴奋?
“是。”
“好,很好!”皮之纯来来回回踱了几步,大笑,“季布,你在街上救火,本官已听说了,判断精准,好!本官有了你,日后可安心不少啊。”
知道他话中有话,易季布仅是微笑,等着他继续,不想等了半天,只听到皮之纯抽筋似的笑声。终于,他忍不住心中好奇,问道:“皮大人,这百里姑娘……”
“咦,你不知道,孙总把没告诉你?”
“……”
“烟火楼,花酒场。它是本城最大的舞伶馆,大爷们砸钱的地方。说起老板百里姑娘,当真是三天三夜也说不尽。”拍拍他的肩,皮之纯欲言又止,张张嘴,终是一笑,“慢慢来,时日长了你就会明白。”
话中玄机微妙,易季布听不明,回想孙总把的话,再联系皮之纯的叹气,他还是……不明白。
烟火楼……花酒场……
他总是在得罪人,得罪那么多人,他还学不乖吗?在大都如此,在这儿……“唉……”他低低一叹,眸光垂向掌心。
不知是掌中残留着香气,还是香气徘徊在心中,呼吸间总能闻到淡淡香芬。
将掌放在鼻下闻了闻,等明白自己做出这不合时宜的举动之后,脸皮一僵,他赶紧垂下手,暗骂自己不正经。
垂手时,脑中蓦然闪过……
飞花斜飘,蓝纱如雾,像是一幅……画……
第2章(1)
寻乌州,下领长寿、麟游两县,人户五万四千三百二十一。此城北临江,西座山,城东一池大湖,湖边植柳架桥,小榭点缀,是个人杰地灵的去处。
城有四门:北江门、西酸门、南薰门、东水门。
城中建筑格局分明,由北至南五大街:北望街、抱剑街、正街、自大街、大树街。这五条大街将城区划为六部分,对官府而言极易管理,加之民风淳朴……
照理而言,一个民风淳朴的地方,不会有太多麻烦才是。正想着此地绝不会有眼熟之人,易季布突然瞪大眼。
罢才从眼前走过的那人是……
瞪着遥遥走远的一群商队,他心头暗惊。虽然行商打扮,为首那人的容貌他却不陌生。
崔文启,其势力延展整个河南江北行省,堪称江北巨擘。在大都时,他与此人曾有两面之缘……罢,两次皆是短短的视线交会,位高权重如他者,未必会记得他。
继续向东水门巡去,易季布未将心思放在崔文启身上。现时让他忐忑难安的是午后皮知州递来的请帖。接过帖子时,皮父母官笑得像狐狸一样。
是百里新语邀他今日晚宴的请帖。
一个以风月营生的舞馆老板为朝廷命官设宴,即使……他官衔很小,也要有所避讳。不过以他看来,顶头上司皮父母官似乎并不在意这种事。
这寻乌城处处透着一股子诡异味道——五天前的那场火灾留给他的便是如此感觉。
因那次火灾,他研究城中房屋建筑材料和街道格局之后,发现以木竹建造的民舍过多。木竹本就是易燃之物,加之每条街道的救火设备不足,当他建议皮知州增加救火设施,父母官当即两眼放亮,一句“这事就交给易兄全权处理”,将防火事务全压在他一人身上……
好吧,食君之禄,分君之忧。这点道理他懂。
要防火,一要对城中地形烂熟于胸,二要增设水铺、训练救火兵,三则必须增强百姓的防火意识。
防火防火,关键在于一个“防”字。这些天四下巡查,他对城池地形有了大概轮廓,而耳中听得最多的,一是烟火楼,二是百里新语。
听说,出门撒花,琴师相伴,这在人们眼中早习以为常。
听说,但凡城中起火,必须待她亲临之后方能灭火。
听说,她一举一动皆受他人效仿,为人放诞风流,喜怒无常,时而不拘小节,时而睚眦必报。
听说,她心狠手辣,手段了得。没人知道她来自何方,但都知道她传奇般地崛起——仅用了两个月时间,烟火楼合并了城中原有的五大青楼,三个月后,烟火楼成为寻乌最负盛名的……舞馆兼戏馆。
本朝律法明令,朝廷官吏不得嫖妓。
帖上写的时辰是戌正(晚上七点),若是戏馆……他去赴宴应无忌讳吧……
猜不出百里新语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罢罢,他一向不擅长勾心斗角,船到桥头自然直。
与那百里新语仅有一面之缘,却令他印象深刻。容貌是其一,然而,她的气势才是令他难忘的绝对因素。
神情带点散漫,眼角挑着讥讽。他敢肯定,那双眸中酝酿的氤氲是戾气,而且毫不掩饰。
那戾气,是对他?
呵,不知。
哀上胸口微硬的帖子,易季布未察觉嘴角边挂着一抹不自知的淡笑,犹自忖着:巡完东门返回,时辰应该正好。
烟火楼,花酒场。
入夜,位于自大街安寿坊东边的烟火楼灯火辉煌,门庭若市,车马华轿络绎不绝。
朱门悬彩,两蹲石狮啸爪驻门。平常时候,门外只分立四名护卫,但今日不同,多了一位沉稳俊黑的男子。他护卫打扮,盯着只进不出的宾客,似在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