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季布远远出现时,他走下台阶迎上前。
“易大人很守时。”
易季布微笑,“夸奖了。兄台怎么称呼?”
“解邦宁。易大人叫我邦宁即可。”那护卫手一划,腰微倾,身形潇洒,“易大人,请!”
点头谢过,易季布也不推辞。入了厅,被邦宁引入二楼一张桌边坐下,上了瓜果糕点,邦宁退下,他才有闲时打量闻名已久的烟火楼。
楼有三层,大厅仿天井而造,环绕四周的三层楼台上,分别隔出许多小间,纱缦渺渺,既保持了房间的隐蔽,又能看清厅内表演的歌舞。
厅正中是丈宽的戏台,三道长长阶梯将戏台与二层楼台相连,阶边垂以厚重绸纱,看布局,舞姬应是从纱后出场。他位于二楼视野极好的位置,想必是百里新语刻意留出。
此时尚早,厅中却座无虚席。易季布无聊之余,顺便听听楼内宾客杂谈。听了片刻,只觉虚应之言甚多,正觉无趣,一道声音滑入耳——
“宗公子不在清风楼招待崔某,却来此观歌舞,这地方当真有宗公子说的那么有趣?”
“当然,崔公子行商来此,宗某自当尽地主之谊,好好招待。”
“宗家的‘江湖第一酿’,不知崔某今年能否有幸再购?”
“酒水之事,好说好说……”
两人笑声浅淡,他聆听几句,不过是狎言笑语和生意往来,一时没什么兴趣,取了个柑橙剥开,一瓣瓣塞进嘴里。
就在易季布吃橙之时,内院香阁——
“已经来啦!”纱后,响起女子沙哑的声音。
“是。”邦宁站在重重绯纱之外,垂头含笑。
纱内飘出笑声,咳一声,女子清清嗓,正要说什么,另一道娇软嗔斥响起:“姑娘,你的病罢好,何必急在今日请那什么……”
“易季布。”女子提醒。
“是是,易季布,新调来的同知大人。”娇软之声没好气,“让邦宁教训教训他不就成了,再不,发个话给皮大人,还怕不……”
“千福……”女子轻咳,声音柔柔的,“我的乐趣什么时候轮到你管了?”
被唤千福的女子似惊了惊,声音低下:“你还病着……”
“呵呵!”放浪轻浮的狎笑后,一只手似在女子脸上轻轻捏了一把,惹得一声吃痛轻呼,沙哑声再次响起,“无妨,今天就装病美人。”
纱后静了一阵,脚步声响起,一道白影越过重重绯纱走出来,黑发高束,腰坠玉结。
“时间差不多了,康妈妈准备好没?”
“哎,姑娘,我早就准备开场了。”阁外响起一声嗲呼,软娇娇酥得人心醉。
娇嗲来自一位徐娘半老的女人,眉角笑起来有些细纹,却不失美态。身着玉碧色春衫,头戴珠玉,首饰玉镯,若不看脸,身段纤细得仿如少女一般,一眼看去,只觉满身的风流。
以康妈妈这个年纪,加之原本就是青楼老鸨,什么人心丑态没见过。然而,她望向楼阁的瞳孔深处竟藏着一丝莫名的颤意。她永远记得一年前,自己是如何被百里新语将计就计再就计给“教训”了;她也深知,百里新语平静起来虽然无害的,可她脾气怪。就算一只凶猛的老虎,顺着它的毛抚摩,总有那么一刻温顺,但百里新语不是,她阴晴不定,心情好时会咬人,心情不好时……
白影倚上楼栏,冲阁外那道珠光宝气的身影轻佻一笑,“玩去吧。”
“丁冬……丁丁……冬……”
喧闹的厅中响起忽忽悠悠的琴音,像一根细丝在空中蜿蜒,荧荧闪亮,无形间擒住所有人的耳朵。
突然,厅内一阵风吹过,琴声错错如雨,隐隐脚步声从二楼帘后传来。
“呵呵,今天没客人吗,怎么如此安静?”柔柔的笑声响起,说话之人似用手捂住嘴,声音模糊含混。但这一句,已让厅内所有宾客屏住呼吸。
人未到,语先笑。
易季布停下剥橙的手,惊觉胸口一闷,才知自己与宾客一般屏住了气息。
“黄花梦,一夜香,过重阳。”娇慵软语如黄莺初啼,纱帘掀起,楼梯上缓缓走出一人。乌发以白纱束高,素面雅颜,裙层簌簌双分,素白靴时隐时现,步步莲花,“烟火楼欢迎各位光临。”
厅内死静,随后一片高呼。
百里新语置若罔闻,走下一阶,“啪”地弹开手中折扇,横举于胸,立即,厅内片刻安静下来。
对自己造成的效果很满意,她轻笑开口:“想必各位都知道,今日除了歌舞,烟火楼今晚将推出一台新戏……”看了眼身后的康妈妈,“戏名本该康妈妈来报,今日……我特意请了位客人,就由我来报吧。”提裙下三阶,媚眼望向易季布,“今日一出——尸魔三戏唐三藏。”
她眼角一扫,无数艳羡的视线齐刷刷向易季布的方向射来,他微微一怔,脸即刻红成一片。
百里新语又说了些什么,他无心听入耳,厅内喧闹一片,直到歌舞开始,酒菜上桌,他的脸还是红的。
一声清咳入耳,身边坐下一道白影。
为他倒了酒,折扇在手中转一圈,“啪”地弹开,招回他的神志。
“易公子不喜欢歌舞?”
闻名已久的女子坐在他身边,单手倚桌,黑眸似嘲似讽地看着他,白纱裙绽开一地,柔柔……如画。
似乎每次见到她,眼前就像一幅幅画在飞啊……
掀帘而出时,如画;举扇横胸时,如画;媚眼斜飞时,如画。就连随意一个坐姿,也像画中走出的工笔瓷人一般……
好……好矫揉造作的人。易季布暗暗想着,表情微怔。
“易公子想什么?”
“啊?不,没什么……多谢百里姑娘……”
“谢我什么?”
“这酒宴……”
“易公子从大都来。”这句是肯定的。
易季布来此地时间不长,除了官衙里几个脸熟的,并未向人提过自己来处,听她如此肯定,粗粗猜测,以她在此地的财势,想必皮知州也要卖她几分薄面,她知道他的来处也不稀奇。
“是,在下……”
“易公子,你我一见如故,就不必客气,你叫我新语,我叫你季布吧。”两指夹起细长酒杯,送到唇边轻抿一口后,她举杯敬他。
他一怔,不明白两人何时“一见如故”。眼光在玉容上绕过一圈,他垂眸。
她是风月场的老板,为人放诞风流,几句话便与人一见如故,风流不羁的随意性子表露无疑。今晚这一宴,希望不是鸿门宴……
“季布,你从大都来,大都有皇帝,必定有许多有趣的事,介不介意讲些给我听?”
他又一怔,诧异对上一双水眸。果然是鸿门宴……
“怎么,没什么趣事可讲?”
他摇头,“在下……不善言辞。”
“不善言辞没关系,你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她懒懒一笑。
有些话,不是想怎么说就能说出口的啊。他暗忖。
“我这请求让季布很为难?”
“也不……不是……”
“算了。”她挥手,眸子在他脸上转一圈,垂下,“观舞吧。”
“谢谢……”他虚应,试图将心思放在歌舞上。
楼下琴音柔荡,歌声带些异族曲调,如雀跃水,听得人心头软软的,犹如糖块在火焰中化成浓稠的乳浆,黏得心尖又沉又闷,想要找个宣泄的出口。
“……荣华富贵啊飞呀飞,世上的人啊追呀追……荣华富贵啊飞呀飞,何不停下歇一歇……”
荣华富贵啊飞呀飞,世上的人啊追呀追……这是什么词,听起来好怪异。易季布探头,见十名红衣女子在台上轻歌曼舞,似要将毕生光华尽数绽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