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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步曲 第24页

作者:言妍

第七章

惶惑

暗相思,

无处说,

惆怅夜来烟月。

想得此时情切,

泪沾红袖黯。

——韦庄应长天

端午过后,天候溽暑,一日胜过一日,子峻换上茉儿为他备妥的薄袍衫和方巾,由敞开的窗,他看见她正和萌儿配制香囊挂在庭院的树间,一面玩、一面驱毒逐虫。

他轻叹一口气,因为及时阻止,以致萌儿至今仍无机会见爹,子峰的归来也遥遥无期。

也幸好如此,子峰才没有卷入五月的这场政治风暴中。

很多人都不敢相信,皇上终於罢免严嵩,更把严世蕃逮捕下狱,交刑部、大理院和都察院共同会审。

自喻福寿无双、富贵长存的严嵩终於被斗倒了!

这除了他长期作恶多端、咎由自取外,就是自去年年底永寿宫大火以来,徐阶这一派正义之士小心运作的结果。

子峻早巴不得严家能自食恶果,让沉陷二十年的政治回复清明,不再冤狱不断;但在他们愈接近成功的同时,茉儿的眉间也愈来愈郁结。

他们生活在一起,如寻常夫妻,但有很多话题是不能碰的,比如政治。

可是,也因为不能谈,他们之间就有无法坦然的距离感。自从他强迫茉儿读杨继盛的“请诛贼臣疏”后,她就变了,不似从前的喜怒形於色,现在凡事都小心谨慎。

总之,就是曾有的纯真娇憨,换上了内敛寡欢。虽然他已搬回新房,两人有闺房画眉之乐,但每每涉及严家,就随时会有倾覆的阴影存在,说琴瑟和鸣,也有不尽如他心意期盼的。

严家受审,使得这阴影更庞大罩顶。子峻真希望这案子快快结束,使严家为他们的贪赃枉法付出代价,他和茉儿也才能真正拥有属於自己的新生活。

拿着几份摺册,任良进来说:“公子,马已备好,可以出发了。”

子峻踏到庭院,萌儿迈着胖胖的腿跑到他的跟前说:“叔叔,看我的红香囊,好香、好香!”

“很漂亮,戴着就不怕虫子咬了。”子峻笑着逗他,并伸手要抱他。

“你才要出门,别把衣裳弄脏了。”茉儿阻止子峻,顺便把手中结有流苏的络黄色香囊挂在他腰间的玉带上,“你也系一个保平安吧!”

子峻手臂略举,任她置妥。他多喜欢这像妻子般关心他的茉儿,但她抬起头时,脸上无笑,眼下则有淡淡的青影,是多日睡不好的结果。

他忍不住说:“别太操心,想太多也没有用,祸福都已免不掉了。”

他既提起,茉儿便再也掩不住焦虑地问:“严家会怎么样呢?是抄家,还是流放?若以那十大罪,条条都是极刑,我爷爷、父兄、嫂嫂和侄儿们,会落到什么地步?”

“茉儿,你要记得,严家会有这一切,都是罪有应得。想想,死在他们手中的人有多少?家破人亡的有多少?”子峻严肃地说:“虽然他们是你的至亲,但涉及道德正义时,你也要懂得大义灭亲之理,更何况你现在是任家人,当以任家为重,明白吗?”

茉儿往后退一步说:“我连回严家看看都不行吗?爷爷如今被软禁在家,他已老迈,父亲、哥哥和家丁全部下狱,我……”

“不行就不行!此刻正是人心惶惶的时刻,批你父兄的奏章多如潮水,你千万别轻举妄动。”子峻警告她说。

茉儿只有点头的份。

送走子峻后,她遥望墙外的天空。那儿正风云变色,她在墙内如何还能平静无波呢?

她是任家人没错,但娘家的血缘是永远断不了的,况且,当初是以权势逼婚,而今严家倒了,她有一种挺不直腰、站不住脚的感觉,彷佛众人都在等着看她的笑话。

子峻是待她温柔,但真心有几分?无奈又有几分呢?

常常在共有的良辰美景中,他当她是茉儿,款款笑语;但突然他又会疏离她,因为严鹃已回到他的心中。

她慢慢习惯了他忽冷忽热和捉模不定的态度,有时,他对她如妻子般亲昵,有时又换个脸色,把她当孩子似的教训。

他在重新塑造她,想斩除她内在属於严鹃的部分,来符合他理想中的妻子形象。

她爱他,所以顺从,因为也是嫁夫从夫的命,但严鹃就是茉儿,连心连肉,不接受严鹃,又如何能公平的对待茉儿呢?

可是,她没有争辩的立场,於情於理都没有,她甚至连委屈的感觉都不许有,因为她是罪臣之女,就该自惭吗?

夫妻至此,终究有太多隔阂,有太多的意难平呀!

中午,陪婆婆用过午膳后,茉儿和复秋在荷花池畔纳凉,谈着一些琐事。

因父亲严武也入狱的小青,偷偷跑回严家,此刻匆匆赶来,对茉儿说:“小姐,不得了啦!大小姐被袁家休回来了,正在寻死寻活、闹得不可开交呢!昨夜已上吊两次了,几个女乃女乃说,能不能请小姐回去劝劝,否则真会出人命呀!”

茉儿倏地站起,想起姊夫说过的那番话,不禁紧皱着眉说:“他们袁家的动作可真快,说休就休,太没情分了!”

“小姐!我的马车还在后门……”小青提醒她。

“茉儿,你不可以去!你忘了爹交代的吗?你必须对严家做到不闻不问,才不会连累到任家啊!”复秋连忙说。

“大嫂,若是你,你能做到面临生死关头之际,还对娘家不闻不问吗?”茉儿哀求地说:“我只去一下下,只看姊姊就好,她无罪在身,总可以吧?”

“若爹和子峻知道,会大发雷霆的。”复秋仍觉不妥。

“我很快就回来,你们替我瞒着,若娘找我,就说我人不舒服。”茉儿恳切的说:“大嫂,就这一次,好吗?假如我真的绝情不理,若姊姊有个三长两短,我会悔恨终生的!”

那盈盈大眼中的急切,令复秋看了着实不忍,只有同意帮忙。

茉儿动作迅速的来到后门,马车将她带回日夜忧心的娘家。

严府依旧,并未有大祸临头之感,只是,以前门庭若市、奴仆众多、车马络绎不绝的情景已不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队锦衣卫监守户街,当空的阳光照着由繁华到冷落后的深深寂寥。

茉儿由后门出入,因为只剩那儿是不禁入的。

花草依旧盛开,屋内的摆设还是流光灿金,丝毫没有被抄家的影子。仅有的不同,是人少了很多,家倒时,奴仆最先散,最后只剩下一些走不掉的人。

她一回来,那些父兄留下的嫂嫂、女乃女乃们,一一来哭诉,茉儿没时间聆听,直往姊姊的房间去。

门一打开,面对的便是满地被扯破的帘帐,丝的绸的,弄得整个屋内像经历过一场战争。严莺一脸死白的坐在只余架子的香木床上,披头散发、没钗没簪的。

她一看见妹妹,就仿佛被打了一拳般,跳起来就骂道:“你信不信?他竟然敢休我?还大声念说我犯了‘七出’中的无子、不事舅姑、口舌和妒嫉!他真是胆大包夭,敢把我送回娘家来!那个不要命的人,哼!等爹一回来,我就要他们袁家死无葬身之地!”

“姊姊!”茉儿奔过去,拉下她因气愤而不断绞扭的手。

“他们还不让我见我的湘儿!”严莺一想到女儿,突然大哭出来,趴伏在茉儿的肩上说:“我无人可诉啊!娘没了、女乃女乃没了,爹爹和爷爷他们也理不了我了!都是那无情无义的袁应枢,墙头草、随风倒,他早想背着我娶妾了,这回倒给他逮着了机会。我不服!我不服!我气得打他,但怎知道我的力再使不动,他以前也是不敢还手的,现在竟然反扣住我,连我的公婆也打我……我一想到就恨不得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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