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什么?什么白花?你到底在说什么?”
街坡上,坐在地上的两个年轻人,隔着那部翻倒的机车拚足力气同时大吼——
“你送你母亲的康乃馨,白色康乃馨!”
“我没送她康乃馨、我没送她任何鬼康乃馨!”
大嗓门比赛结束,四周归于平静,只剩下两人的耳呜。过半天,鸭子啄开笼子门,摇摇摆摆的凑过来,嗅嗅雪关,又嗅嗅铁悠后,就又转头走了。
扁天下,更怪的事儿还会有。
雪关想不出个头绪来。
铁悠不像在撒谎,心虚的人不会气成那样子。
但是,如果不是他,送那些花的人又是谁?怎么看,那都不像是无心的动作。
就算铁悠心里有个谱儿,他也没透一丝口风。在诗仙堂的下坡道,雪关跳上计程车时,有片刻,两人隔着剔透的车窗对看……
两个年龄相仿的,生命里共同有个重要的人——丽姨,为了她生出这番敌意来……
懊吗?
雪关心思这么一动,有些话浮上唇边,还未启口,铁悠遽然转了身,过去把机车扶正,一跨脚,飒飒地驰走了。很明显的,他的怨气比她多。
而雪关带了个谜团,拖着摔了两次跤的身子,毛头乱发地回医院来了。她的狼狈相说是在热闹的商场和人潮挤出来的,倒也解释得过去。
“新京极好玩吗?”
丽姨倚枕轻问。中午,雪关表示想上街溜达溜达时,丽姨除了多几句关照外,倒像松了一口气。把雪关拘束在病房,最让她过意不去了。
人有几分苍白,秀发微披,卧于白褥之间,丽姨格外有一种楚楚动人之态。刚刚雪关进病房时,佐伯院长也在,雪关注意到他宽慰病人时,一直握着她的手。
“满街都是人,真像台北的士林夜市!”雪关的抱怨像有那么一回事。
“你买到了你想买的京扇子吗?”
她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呃!我没待太久,不想和人家挤,干脆回来逛御所的公园,逛出了一身汗呢!我先去洗澡吧!等会儿吃饭有这个——”
一盒木片包着,极精致的菊花丝烤鳗鱼排,这是雪关在回程中的小料理店买的,她晓得这是丽姨中意的家乡味,也算做上街一趟的证据。
不过,身上沾着的灰尘、泥沙——天知道还有什么!雪关怕露出破绽,赶快丢下皮包、月兑鞋、开柜取衣服。
一批衣物用品,是雪关从饭店移过来的,不管丽姨怎么敦促,她都不肯回饭店,一定要陪在病房,而这也是佐伯院长的特准。
“雪关,”她在浴室门口被叫住了,枕上的丽姨半合着眼问:“你中午出门系的那条白丝巾呢?”
有一刹那,雪关像凝固住了。很慢、很慢的,她转过身来——一脸的呆愕茫然。
那条白丝巾呢?她母亲留下的,是极有限的东西当中一件美丽的遗物,让她弄丢在……
三泽大宅。
月色下的松林,像有了点年代的黑白片。
霜白的底子,一片墨染的世界。真是黑暗呀!人走在这样的世界,全凭的是心路。
他崎崎岖岖地过来了,蒙胧不见白天里成簇的古松、绿苔地上的鹤爪子,和那打碎了一地的玻璃片……
然而,挂在松枝间一缕凄凄的白影子,像铰下来的一片月光,看得清清楚楚。
一条白丝巾!
他在它之前停步,就像今天下午,任由它在微风里无助的力道打着他、打着他……
像含屈哭诉的女人,已经绝望了,遗恨着他。
突然,他一抓,把那条白丝巾抓在手心里,从他指缝垂下来一条条的白流苏编着银丝,巾上古色古香描绘的卷云、松涛、汉与山的图纹……
幽暗里,他狠狠地使尽目力,久久凝视着手中这条丝巾——
棒了十馀年,他又见到了它。
仅仅过一日,雪关又来到三泽大宅。
这回,也顾不得费点心思向丽姨编个籍口,胡乱诌一句,便匆忙出来了。到时该如何解说那失而复得的白丝巾的事,就回头再想吧!总之先把它找回来要紧。
她绝不愿丢失了母亲的遗物!
昨天今天,两回跑,两回都是急呼呼的,而今天更心焦、更忐忑。
三泽大宅直木花纹的门扉两大扇已经斑驳了,但气势还在,雪关往大门前一站,心有些虚。谁知道这大门一叫,来的会是什么人?
她一晚上睡不安稳,老是梦见一个阴沉沉的黑衣人。
好像昨天在松林给吓得还不够,今天她又自己住陷阱里来;好像这大门一开,当头出现的就会是一条峭拔的人影子,寒眉冷目,阴恻恻地瞧她,瞧得她心惊,肉跳,不知如何是好……
敝了,怎么她对于铁舟有这许多想象?就因为这人僵冷、阴霾、怪里怪气,同时面部表情僵硬,两百年内要他笑绝无可能——
被啦!她只不过来找回一条丝巾,而且,请三泽先生帮忙不就成了?
可是,接下来足足二十分钟,任凭雪关怎么揿铃、拍打、叫门,就是无人相应,几乎要消耗掉她一整顿早餐的热量。难道要她像昨天一样再去钻那片松林?雪关觉得力气顿失,身体往大门上靠——却险些摔倒。
那门根本没锁,此时发出低沉的鼻音,闷闷不乐地敞开了。
雪关小心翼翼地跨进去,满庭错落的北山杉,一个穿蓝布和服的老婆子正拖着畚箕在扫落叶,人就弯在大门前!
雪关张口放出比照扩音器的音量,附在老婆子耳边大喊,老婆子这才跳起来——
“小丫头,说话别这么大嗓门,我老太婆的耳朵又没有背到听不见!你说你找什么来着?这屋子没一个人在,比我老太婆的钱箱子还要空,我天没亮就过来了,里里外外打扫到现在,他们指望看到象天皇的桂离宫那么亮晶晶的屋子,就得留个帮手给我,别老赖我一个人……”
雪关继续使用扩音器。老婆子皱起眉头吟哦,“什么?什么留在大宅的后代?你是指那头鸟?它弄伤了一只脚,一早春梅就载出去找医生啦!春梅伺候那头鸟像伺候他祖爷爷……”
春梅?雪关一副空洞的表情,难以把这个娟秀的名字和昨天那位畸了肩的汉子连在一起。而这老婆子肯定此地现在是座空城,无论雪关要找些什么,都得靠自己。
老婆子拖着畚箕,恨这地方她扫了几十年总没能把它扫干净过,颤巍巍地朝远远一头的大宅去了。
雪关只好自己寻往松林来。尽避今天林中透进一些轻亮的阳光,但她绕了又绕,树桠、地面的找,不见她的白丝巾,却渐渐偏离了途径……
最后,她发现一座石砌屋子,孤立在林中,长方形状,宽大、灰沉、低矮,透着一股独特的气氛。雪关走过去时,有如受到莫名的引力,忽然脚下细碎一响,踩到了什么东西——
碎片!陶瓷的碎片……
阶下、墙角都零星可见。角落有一只裂瓶,雪关把它一片红陶拾在手心里端详,还是十分鲜润的颜色,瓶却已经打碎掉了。
雪关太好奇了,悄悄溜到窗下,踮足往里面瞧,这下更吃惊——
到处都是!在这个像工作室的泥地屋子里,到处都是碎裂的壶、瓮、花瓶、杯子、碟子,成堆成堆得仿佛是被人故意的——
“又打碎了一地是吧?”
背后突地冒出嘎声的一句话,是那老婆子,不知什么时候蜇到这里来。雪关扭过头,掩不住她的惊异与不解,呐呐地问:“这么多陶器……”
“全是铁先生烧的。”
铁舟?“他是艺术家?”
“我不知道他什么家,反正他三天两头埋在这屋子捏那些泥巴,有时候一件两件,有时候几十件,没日没夜的,烧一堆玩意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