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关屏息聆听下文,可是,老婆子却佝楼着腰一转身,走开了。
“烧一堆的玩意儿,然后呢?”雪关追着她问。
“咦!你不是看见了?”老婆子诧异地叱道,“他把它们全打碎了,留下几座山在那儿!不过,那是春梅的活儿,我一个老太婆能做的有限,我天没亮过来,里里外生外打扫到现在……”
老婆子的牢骚又从头开始播放,但雪关没听入耳,她回头望着墙角落那只红檀色的、裂了身的陶瓶,不知怎地,心里有种异样感,好像她的心和它一样的,也有了裂痕。
老婆子边走边决定的说她一天当中的工作只能做到这里,收拾了要回家,雪关被她催促着,不得不走。在大门口,老婆子忽然眯眼打量她。
“你挺面熟的,你有姊妹从前常来这里吗?”
雪关讶异的摇头。“没有。”
“倒是,没听过白羽小姐有姊妹什么的。”老婆子咕哝着,锁了大门,迳自往下坡走。
雪关怔在那儿,一阵惊诧。有个白羽小姐从前常来这里……她心里陡然间疑惑起来。是巧合吗?还是什么……
她死去的母亲,未嫁之姓正是“白羽”
这时,前头的老太婆忽然又掉过身来喊道:“往山上找,铁先生八九泡在小桃居——我看他好像打算化做那家茶店里的一只石椅子了!”
还未回神,雪关结巴地问道:“我——我找铁先生做什么?”
“小孩子记性真差,是你自己说你丢了什么围巾丝巾的,”老太婆不耐烦地道,“早上我瞧见铁先生从松林走回来,手上就抓了条白丝巾。”
说完,揣着怀中的花布包,她一步一步蹭着走了。留下雪关站在三泽大宅门前,脑子里一道声音嗡嗡响过来——她的白丝巾被铁舟捡去了?
第三章
雪关走得匆忙而恍惚。
一来,那老婆婆口中的“白羽小姐”,像一团雾罩着她的心头,虽然把它当做是巧合,她却还是隐隐晦晦地感到不自在。
二来心底一股焦愁,因为要找回的东西没有着落。晓得她丢不起那条白丝巾,却也晓得不能够直接闯上山去找铁舟,那样绝对不当、不妥……
她脑子里这么想,猛地脚步一顿——前面山荫旁有道青竹栅门,挂了对古式灯笼,上面三个字使她瞿然一惊。
小桃居!
她吃惊地左右张看。怎么会来到这里?她还以为自己往山下走的呢!
哦!她要不是中邪了,就是她的思考力从头顶掉到一双脚丫子上了,才会明明打着退堂鼓,却又偏偏走反路,竟然跑上山来!
风把小桃居那对灯笼吹动起来,雪关开始往后退,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来不及了!她一眼望见临溪搭起来的茶亭子中,一道瘦秀的人影独然坐在那里。
正是铁舟无疑。
依旧是昨日在松林那副黑衣的模样,但他今天没有醉意,对着一川流水,定定地只是凝看着。
雪关想退,忽然退不了,不知给什么意志摆怖着,走一步向前,又一步,盯住了铁舟看,眼光怎么也移不开。
侧面下,他有种不同于日本人的刚峻线条、挺瘦鼻梁,但那长披到颈间的头发、那颊上的一点细髭,都带着些无可无不可的颓废味道。
唯有他脸上一种……孤旷的神态,冷冷的、牢牢的,拔不掉。想象他摔碎一屋子陶器时,也是一脸近乎酷冷的、这样的神态……
雪关忽然觉得一阵莫名的心悸感卷吞了她。
虽然胸口抨抨直响,她还是一步步走向他,一步步都像不由自主。到了他背后的一个距离,突然听见他发出一声冷笑——
“想盯我多久?”
他这么说,头都未回,活像他的后脑勺另外还长了只眼睛!
雪关一吓,定住在那里,无法吐语。这时候,却有两个人从她左右穿过去,横到铁舟桌前。
两人都做西服打扮,一个戴深色帽子,表情严肃的低着嗓门对铁舟说话,可铁舟就是不理会。
雪关恍然大悟—不是她,是这两人盯梢让他发现了!两个似乎来意不善的人……
为什么?雪关直觉自己该退避,孰料场面骤然爆开来——
“要我说多少次,凶手不在这里!”铁舟拍了桌子,霍地立起,大喝,“你们是缺了耳朵,还是天生就没有脑袋?”
当中一人也火了,跳上前揪住铁舟的衣服想压制他,但他没有铁舟高、没有铁舟盛怒。
铁舟吼一声,“去找别人认罪吧!”用力把对方推出去。
那人直直撞向了雪关,她手里一只黑菱格小提包飞掉了,脑中只想到——摔跤是她回日本注定好的命运吗?
她又一次整个人跌到地上。
和她一起倒地的男人爬起来,气冲冲地还要寻衅,却被他同伴拖住。
“行了、行了,改天再说,要逮他的机会不怕没有。”
两人悻悻然走了,雪关却还头发晕的委顿在地,然后,一团黑云向她罩过来,她抬起头——铁舟就立在两步之外,敛眉、低眼的看着她。
慢慢地,他一字一字说:“又是你。”
雪关张了口,却没发出声音来,视线一对上他,人便忍不住颤抖起来。天哪!这颤意是怎么一回事?她……不完全是害怕。
他一大步跨近,伸出手,雪关就像个无助的小东西,被他一个出力拉了起来。
再一个出力,她被他揪到胸前,那青苹果色薄针织衣下的胸脯抵着他,他的胸膛……
那么烫!烫而坚硬,蕴藏着怒意。和那种坚烫比对下,雪关感到自己全身出奇的软弱。
“你到底要做什么?”
他压低了喉咙,那嗓音便变得极其幽沉。现在,雪关连说话都觉得软弱不堪了。
“我、我找一条白丝巾……”
语气未了,背后陡然一阵闪光,照相机的喀嚓声伴随着一个做作的人声说:“呀哈!这不是小出雪关?小出小姐和铁先生……怎么碰在一块儿?刻意见面吗?”
扭过头,雪关傻了。这会儿对着他们猛拍照的,正是那个惹人厌的记者饭田,只听见他还不住的聒噪,“气氛似乎不太融洽,谈些什么事呢?铁先生讲讲个人感受吧!
三泽大宅笼罩多年的谋杀疑云——”
一切发生在一瞬间,雪关倏忽被放开,铁舟从她跟前掠了出去,一手掠夺相机,一手给了饭田的鼻子一记。仅仅三秒钟,铁舟撬开相机盖子,拿出底片——“咻”地扔下了淙淙的溪底。
“你打断我的鼻梁!”饭田捂住面部中央大声鬼叫。
“我受够了你的骚扰,下回再让我看到你,你就不只断鼻梁!”铁舟把相机掷向他,信信而吼,“滚!”
饭田那抱头鼠窜的脚步声一下便离去了,但雪关耳里还不停的响——是那被撞开的青竹栅门一搭一搭拍着,以及,她自己心口吁吁的轻喘。
然后,铁舟转了身迳自往栅门走。雪关顿时清醒,跳起来喊道:“等等——”
她不敢称呼他,甚至不敢叫他一声铁先生,彷佛这样一来,她和他便牵扯上了。
他顿步,拿背影对着她。那背影清瘦修长,是中国人诗中形容的风流体态。
“请……”她咽了咽,“把白丝巾还给我。”
他的声音低低地传过来,“为什么你认为是我拿了?”
“屋子里的人说的。”很机伶的,她没明指老婆婆。
“我把它扔了。”他说了就走。
“你骗人——”雪关跑上前去,捉住他一只袖子,明显的感受到他是在推搪她。
慢慢的,他迥过身来,发丝下的凤眼黑森森地。“我就算骗人,又怎样?”
傍他那样一盯,她就该放手了;或者,她该求他,让她拿回她的东西。可是她不肯用求的,不肯向这人委委屈屈地申诉,说出她那条白丝巾的意义。所以,她只能紧捉着他的袖子不放手。